毕方行至半道,被火速召回。收到教主金令之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妙,回到教中一看,情形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
只见教主房中乱作一团,药炉药碗砸了一地,满屋都是浓浓的苦药味儿。床边地上血迹未干,乃是霜明雪刚呕出来的,他本人正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病得不省人事。
教主以手撑额,坐在他旁边,听见禀告,缓缓抬起头来。他已连着几日没有休息过,眼中布满血丝,神色亦是疲惫至极。
毕方从未见过他这个表情,就是当年老教主阵前暴毙,他们被人设计围杀,他看起来也不似现在这般无力。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问什么。
温离道:“……他早上醒过一次。”话说到一半,就有些说不下去。
一个小药童低声解释,说病人昨夜情况凶险,两次没了气息,教主大发雷霆,勒令所有人想办法把药喂进去,不然就要他们陪葬,便有一个大夫行了险招,以金针刺穴,强行封住他的胃经气海,这样一来,灌进去的药的确没有再往外吐。一晚上过去,人人都以为没事了,可封住穴位的针刚拔/出来,他就呕了一地的血。
毕方知他一向有肝郁的毛病,每每喜怒波动,便会现于己身,病发之时食不下咽,脉络俱阻,是可疏不可遏的病症。教主救人心切,却犯了医家大忌,那碗强行灌下的药,无异于火毒一般。
况且——
毕方亲自施针配药,替他按摩疏解,又将学成出山之时,师父赠以救命的灵丹喂给他一颗,可丹药卡在他喉咙,久久无法下咽。
毕方颓败道:“他自己没有生志,什么灵丹妙药都是无用。”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多嘴一句:“这才回来几天,怎么就……”
思及方才针灸时他遍体鳞伤的模样,多半又是哪里触怒教主,造此虐待。想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针锋相对时谁也不肯退让,非得闹个两败俱伤才会收手。霜明雪固然重病不起,可看教主这样子,他若真去了,难保不会跟着走什么极端。左思右想无果,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温离不住轻抚他喉管,试图令他将药吞服进去,毕方有些看不下去,半跪在地上,替他按摩疏通化郁,良久,他喉头终于轻轻一动。
温离浑身一颤,立刻转头去看毕方。毕方知道他的意思,答得甚是艰难:“……今晚子时之前,他若能醒过来,便还有救,否则还是……”躬身一拜,退到外间。
温离半跪在床边看了霜明雪许久,俄而起身,在他冰凉的嘴唇上落下一吻,冲门外道:“去把那小子带过来。”
桑雩自入戒律堂,便当自己踏入鬼门关,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未料几日过去,只有被绑进来那天狠挨了一顿鞭子,之后便无人搭理。
那日温离看他的神情尤在眼前,那一身杀意,不发到自己身上,也得发到别人身上。连放出几只蛊虫打探情况,却都无功而返。牢房中黑黢黢不见天日,只能掰着手指熬算时间。这日约莫中午,几个守卫忽然过来,将他提溜着带出门。他心中暗忖:“那魔头忍不住要杀我了?”
虽有此想,但对上温离,始终愤恨仇视的情绪占了上风,也不如何害怕。他久未见光,一出牢房便两眼刺痛,偏偏守卫步伐飞快,半点适应的时间都不给,这下恼怒更甚,一路上连打带骂,差点连护身蛊都放了出来。
可他一进到房中,便如被人掐住喉咙一般,一句叫喊都发不出了。那日分开时还活生生的人,如今躺在床上,睡的无知无觉,已察觉不出气息。
温离一看到他,额边突的一跳,牙根也不自觉咬紧了,掐着他后脖颈把人按到床边,忍着厌憎道:“今晚之前,你叫不醒他,本座便杀了你。”
他的威胁之言桑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里心里只有床上这人,急急忙忙翻出苗疆至宝的九死一还丹,这东西总不过三枚,乃是苗王与他救命之用,全拢在一起喂给霜明雪。然而他已病入膏肓,几枚药丸含在口中,全然不知道往里咽。
日渐西落,他的气息也渐渐弱下来。黄昏之时尚有些进气,待到明月高悬,天光暗透,已是连心跳都听不到了。
桑雩强忍一日,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冷不丁被人推到一旁,透过泪眼一看,乃是温离忽然发了狠,把床上之人抱了起来。
他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声音也阴沉的好似地狱里传来:“我已叫人去请了结魂印,你知道这东西的,一旦落下,咱们生生世世都会绑在一起。”
桑雩不晓得那是什么鬼东西,但他魔教邪门东西何其多,除了救不得命,什么阴损事儿都干得。当下破口大骂:“你这样的魔头,死了只会下十八层地狱,别说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没机会再缠着他!”
温离恍若未闻,他抱得太紧,连声音都失去了力量:“但你若是肯醒过来,我就……放你们离开。”
桑雩骂声一停,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只见床帐周围一片晕暗,烛火微芒,投射着一个颤抖的影子。
桑雩不知哪来的勇气,冲过去将霜明雪从他怀里夺下来。温离指节握的发白,却只沉默地退到旁边。
桑雩又急又喜,不住摇晃他的手:“小哥哥你听见没有,他答应放你走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不然过一会儿他就反悔了!”
他声嘶力竭,喊的嗓子都破了音,却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夜鸦呜鸣,子夜已近。
毕方低声道:“结魂印已备下……趁着还有半口气。”
温离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竟无法发出声音,静默片刻,只轻轻点下头。桑雩听见脚步声涌入,心中愈发难过,遥想当日为他种下挽惊鸿的场面,只恨老天不公,连他不惜性命换来的机会也要夺去,难受到了极处,也不管温离还在旁边,摇着他手腕呼道:“你心心念念的大事还没做成,就这么走了,你甘心么!”说到最末几个字,眼泪簌簌而下,趴在他冰冷的手心里泣不成声。
忽然之间,觉得睫毛给人碰了碰,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有人喊:“教主,你快看!”
只见霜明雪睫毛微微颤抖,不一刻,一滴泪珠自眼角落下。
桑雩又惊又喜,不住道:“他听见了!他还能听见!”
温离将他的手攥的铁紧,嘶声吼道:“毕方!”
毕方急忙上前,见他虽未睁眼,但嘴角喉咙都在不住抽动,似乎正试着将舌根下丹药往里咽,俨然在竭力求生,连忙施针相助。
完全转醒已是后半夜的事,桑雩又哭又笑,不住搓着他手心给他渡热气:“你是不是知道我们可以离开,所以才不舍得死的,你听见了我的话,对么?”
霜明雪抿了抿唇,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眼睛却看向温离,他已昏暗中站了许久,似乎只要自己不醒,他就会永远站下去。
霜明雪与他对视片刻,虚弱道:“嗯,听见了。”
桑雩紧张地转头看了看,很是担心温离反悔。然而后者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便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他此番病得厉害,虽然侥幸醒来,但病情仍反反复复,三天里有两天半都在睡着,这倒也罢了,只是他如今似乎染上了厌食的毛病,莫说喝药,就是吃饭都异常困难。这天被桑雩劝着勉强吃了两口,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吐的晕了过去。昏昏沉沉间,有人将他抱了起来,裹进一张温暖厚实的披风里,朝门外走去,霜明雪浑身酸痛,在颠簸中闷哼一声,抱着他的人似乎一僵,脚步随即缓慢下来。
醒时身在一辆马车里,耳边隐隐听见几句——“兄弟二人游玩到此,弟弟突染风寒”之类的话,掀开车帘一看,居然出了魔教,到了山下一处农舍之中。
这家只得一个老妪,年逾花甲,独居多年。听说这对年轻人要借宿,客客气气将院子里唯一一间客房打扫出来。
趁着她铺床点灯的功夫,温离回到车上。打开车门时,霜明雪已经坐了起来。自那晚过后,他们便没说过话,如今对面相望,也无甚交谈的意思。温离错开目光,给他理了理毛领,低着头将人抱了出来。
农舍中一应用具与魔教自是不能相比,但床褥棉被无不干净温暖,与他儿时所住之处多有相似,霜明雪置身其中,不自觉放松许多。
其时天色已晚,那老妪又将冷锅冷灶收拾出来,煮了一锅热粥,盛了两碗送到房里。温离道谢接过,尝了一口,似有惊讶:“甜的?”
老妪道:“家中还有些蜂蜜。”又道:“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温离吹凉了一勺送到霜明雪嘴边,见他眉头微皱,手便收了回去:“不想吃就不吃了。”
霜明雪摇摇头,自己端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吃完了。温离坐在一旁看着他,目光紧紧的,像是怕他有什么不舒服。一碗下肚,又在旁边坐了小半个时辰,见他没有难受的样子,才端起自己那晚冷透的粥吃了起来。
霜明雪态度一直冷冷的,他也不怎么在意,关好窗户,理好被子,便独自去到外面,临走前交代道:“我就在门口,有事叫我。”
农舍的房门只几块薄木板拼就,透过缝隙,隐隐可见门外之人。夜风甚急,那袭玄色衣摆翻飞不止。霜明雪侧身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温离站着的地方,一夜未眠。
清晨时分,温离才从外面进来。自从霜明雪生病以来,他眼下蒙着的那层灰青一直不曾淡去,冷风寒夜里站了一晚,脸上的阴郁似乎又深了几分。
霜明雪看着他不声不响地替自己倒水递毛巾,忽道:“教主这次又想玩什么新鲜花样?”
温离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抬头望向他,声音有些不自然:“……只是带你来养伤的,知道你不喜欢呆在教中,这里没人认识我们,你能好好休息。”
霜明雪眼眸含冰,冷冷望着他,俨然一个字也没信。
温离最不喜他这幅拒人于千里的样子,以往见了,总要磋磨他一番,今日目光一对,却只默默错开视线。约莫知道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自己,自此日起,除却送饭换药,便极少在他面前出现。
这一日难得出了点太阳,温离借了个藤椅,将霜明雪抱到门外透气。一番苦工做完,便提了个竹筐出了院子。他背影彻底消失之时,霜明雪的神清也随之放松下来。
天实在的清,日头也实在暖和。他听着林中鸟叫,与身后进进出出的家常闲声,浑身熨帖,不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