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七零八落的倒着空酒坛,歪歪扭扭的拖延了一桌一地,有酒水自坛底流出,缓慢的蜿蜒成了一条酒河。酒河前行,一跤跌到地上摔个粉碎。 这些酒坛是之前许长安分次自地窖取回。这一场大醉却也不知多少时候,时光弹指间他与白子期酒兴不减,我只好起身再去向金枝讨酒。 一路走到地窖,见金枝正斜倚着门朝我来的方向瞧。我与她说拿酒,她就咯咯的笑,仿佛白子期当真认错了人。待到笑罢,她说:“既然想醉自然应该大醉。” 她将裙摆一侧掖进束腰的带子里,弯腰拎起一坛酒朝我抛过来。我忙不迭伸手去接,将那坛酒抱在怀里,觉得透骨寒意直入肺腑。 “你们是旧识吧?”我问她。 她动作不停,又自陈列整齐的酒坛中拎起一坛,再抛;我忙接住新坛,抱拢旧酒,“他似愁浓。” 她仍在酒坛间移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见此情景只好求饶,“罢了罢了,我不多嘴。你快停下吧,毕竟我只有两只手。” 她便自酒坛丛中直起腰来,放下裙摆后两手各提一坛酒,朝我娇笑:“你虽只有一双手,然而我也有一双手呀。” “你要与我同去?”我大惊,认真瞧她的脸,确定她并非玩笑;嘴张了几张我也不知该阻止还是鼓舞。只好任由着她与我并肩走出地窖,顺着紫檀木地板铺就的长廊,一路行至我的房门外。 停住脚步,她弯腰将手中酒轻放于地板上,我问,“不进去?”她便摇头,目光却在关合的门上。我也放下酒坛并抬手去扯她袖口,她将袖口自我手中抽.回,“快进去吧,他们想必已经等急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一路并不回头。我怔怔地瞧着那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心道都是怪人。叹口气抬手去推门,却听得门内有人说话。 “想不到许若青竟是疯子。柳爻,呵呵,柳爻——”是白子期的声音。 “许若青疯,你却比他更甚。你是否早已将旧事忘却?就算都记不得了,你总该记得你师父吧?当年你如何说的?如今万妖洞还在,你让上虚真人如何安心?!”这是许长安。 我一颗心就要跳出腔子,偏屋内没了响动。情急之下我推门进屋,却见窗大开着,窗外有淡青色人影一闪而过,并一股若有若无檀香气随风而散。 我忙追将过去,终究一无所获。折回身便见许长安坐在紫檀木地板上,手里拎着一只酒坛子。他抬起一双朦胧醉眼瞧我,好半响方痴痴地笑,也不知是与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白玉盏漾琥珀光,杨柳岸埋青龙香——”他扑通一声向后仰倒,酒坛子失手落下,摔得细碎。 白子期趴伏在桌子上,也已醉得不省人事。 我大步冲过去,一叠声问他:“我与许若青的事你到底知晓多少?许长安,许长安——” “你?柳爻,不是,柳爻——”他努力的睁大眼辨认,抬起一只手来指着我鼻子,“你是柳爻。”然后就头一歪,睡死过去了。 我心里闷得发慌,却对酒鬼无可奈何。正郁郁,就听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传来。 “柳爻。” 声音虽轻却仿若就在耳旁。我循声去找,却发现这屋子里除了我们三个,并无第四人。 目光落在白子期的金葫芦上,我竖起耳朵细听,果然第二声“柳爻”再起,我蹑手蹑脚走过去,见白子期依旧趴伏在桌上动也不动。我躬身细瞧,白子期侧脸枕着臂弯,薄薄的嘴唇紧抿。 “柳爻,救我。” 这次我可以确定声音正是金葫芦内发出。我蹲下,圪蹴着看那金葫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否就是王庄厉鬼?”我压低声音对金葫芦说话。 “你相信我么?”严七娘反问我。 我语塞。严七娘却又道:“柳爻,我有件要紧事必须立刻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柳爻与许若青。”她语气有些急。 我心狂跳不止,抬手便去解白子期身上金葫芦。已解了太半,深吸口气强行令自己镇定,我压下满心期待,将结扣再系。 “我非常想知道我与许若青的旧事,只是七娘,这葫芦本属那位道爷,我无权处置。更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放了你。若你当真冤枉,待到他醒转我寻个合适时机帮你与道长搭桥,令你自诉。如今你且忍耐,莫要慌。” 说这话时我舌头打结,面对唾手可得的过去,放弃的确很艰难;然而我绝不该有私心。 加紧结扣,终是重又系牢。我长舒口气,在心底琢磨该如何帮严七娘与白子期搭话, 偏此时白子期豁然睁眼;入目正是我双手拽着他腰上丝绦,圪蹴在他脚边的莫名姿态。 “柳姑娘——”白子期瞬间清醒,舌头却打了结;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动也不是不动也不妥。目光自我脸上至手上再至自己腰上,白子期终是呐呐开了口:“柳姑娘——你,你在做什么?” 他一脸窘迫的身子后躲,我想要松手,奈何丝绦却似突然生在我掌心一般,无论如何都甩不脱。 而椅子更是因白子期骤然后驱而四脚不稳打起滑来,连带他一同向后仰倒。我惊呼一声别动,额上已然见汗。幸而白子期修为扎实,虽事出突然他仍在堪堪摔倒之际腰身一折,只是椅子落地,人却立得稳稳当当。 我与他长呼口气,正要说话,屋子里却平白起了一阵阴风。本关合的窗猛的大开,接着一道淡青色人影伴着隐隐檀香气直冲我而来。 事出突然,我只来得及折腰后仰,而那道本扑向我的身影却在半空中改了方向,拧身直奔白子期而去。 几百枚暗器恰如漫天花雨自那人手中扬起,四面八方将我与白子期笼罩其中。 “许长安快醒醒。”我忆起醉梦中的许长安,边朝他所在方向奔边抽.腰间软剑,软剑轮圆在周身罩一层结界,脚步不停直冲向地板上醉卧的许长安。 却有一道金光比我先至,我定睛瞧是一只乾坤斗,不由满心感激地看向正与淡青人影缠斗的白子期。 想不到他居然能腾出手来救许长安。 许长安被法器凌空罩住,似是浑然不觉,更自内不时发出鼾声,直令我哭笑不得。而白子期与淡青人影眨眼间便已过招数十回合,我见他俩功力相当,挥软剑再斩几枚暗器,便脚尖点地奔向正酣战的二人。 我打算助白子期一臂之力,然而我人还未至,却见那淡青人影突地虚晃一招转身就逃。白子期自然不肯轻易放过,飞身紧追,本奔逃的人影却凌空扭腰探手,一把抓住白子期腰间丝绦。 “嘶拉”一声衣帛碎裂之音起,白子期腰上丝绦不堪拉扯竟生生被拽断。他一身白袍散开,衣袂翻飞间金葫芦自断裂的丝绦上滑落,我脱口而出:“糟糕!”身子前扑去接金葫芦,终究晚了半步。 “哐当。”一声金葫芦实实诚诚摔落在地,一股青烟自葫芦内冉冉而起,须弥间蔓延了整间屋。烟气盎盎,将视线遮挡。 一阵阴风袭来,大开的窗发出“吱呀,吱呀”声响,随着那响动淡青人影也冲出窗去,白子期断喝一声“哪里逃。”脚尖点地飞扑向窗。 他自窗而出,口中念动诀法。人声渐远,屋子里青烟散尽后重又归于静谧。然后我便见本大醉的许长安端坐在乾坤斗内,一双眼灿若寒星,毫无醉意。 半个时辰后白子期自门而回,我见他面色极差,知是必未追上严七娘,便叹气。 白子期躬身拾起地上的金葫芦,将其重又挂回腰间:“是子期学艺不精,不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 他说这话时一脸颓然。许长安却道:“道家讲定数,想来严七娘命途未尽。要我说不怪道长,怪只怪你不系金带玉带,偏要弄个不堪重负的丝绦了。” 他强忍笑意,再说:“难怪都说穷道士,道长你捉鬼不收银两么?为何穿的如此朴素,也难怪腰带随时会折。” 一番话说得我与白子期不由展颜,许长安悄悄朝我眨眼,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民以食为天,柳爻,我饿了。” “呃?”我再度呆住,许长安又笑,“道长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不如柳姑娘赏脸陪在下出门吃个面?” …… 夜将尽,天光已现。 晨风吹过,我不由拢拢衣衫,旋即便觉背后一暖,身上已多了一件外氅。淡青色的外氅恰如这苍穹颜色,无声无息缠绕心绪。 遥遥可见天光尽头有一面摊。 面摊以苫布三面围起,独留一处入口,摊子里摆放桌椅四五组。神像还是那尊粗糙神像,奉果以及香火也在,只是方经历战.事,如今再闻那檀香气只觉浑身不舒爽。 天色尚早,着青布袍子的老妪窝在角落里蜷成一团,双目紧闭不知是否正在补眠。 我与许长安初到沧州便是来的此家面摊,我还记得那位老婆婆煮的面特别可口。 “婆婆,来两碗阳春面。”许长安熟门熟路的拉出椅子示意我坐,见我坐稳方自行坐下。 老妪闻言便睁开浑浊双眼瞧向我俩,好半响方慢吞吞应一声,而后又慢吞吞的起身去煮面。 晨雾中热气腾起,我透过腾腾的热气端详她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皱纹爬满了她的眼角,她的嘴像个干瘪的桔子,想来其内牙齿早已掉光。 我有些感慨,不由叹了口气。许长安只手托腮,歪头瞧我,“放心,就算你老了也是位漂亮的老婆婆。” 我脸臊臊的热,许长安目光在我身上转,突地问我:“镯子呢?” 我以为他又反悔,便只好叹着气将镯子自怀中掏出放于桌上,嘟囔道:“哪有你这样送出去又后悔的。” 他眯眼笑却不回答,将镯子好生拿在手里就朝我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