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酒气未消,忙再揉眼,却见那株粗.壮的老槐树上的确端坐着一位白衣似雪的男子。他头上挽了个溜光的发髻,用一只白玉簪子横贯;手持一枚金色铃铛,手腕晃动间铃声便持续不断荡漾开去。 他并不瞧我,一双眼凝视着灰白色的雾气深处,只是极快的做了个噤声动作。 我闭紧了口,随着他目光望过去,然而灰白色的雾气中什么都没有。 夜风寒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正此时便闻一声婴儿啼哭乍起,而随着这一声啼哭,本稀薄的雾气猛然浓重起来。阴风起,婴儿哭声接连不断传来,在静谧夜色中听起来格外瘆人。直到此刻我方发现眼前雾气乃是鬼气。 我不由看向白衣人,心道他的对手想来很棘手。偏他稳如泰山的端坐于树杈之上,并不受哭声干扰。 “扑啦啦”,老槐树上鸦雀群起,惊叫着冲上天际,慌乱间没了方向。有几只没头没脑的撞在一处共同跌落于地,其余的愈发乱扑棱。瞬时间遮天蔽月,令四周一片漆黑。 忙不迭单手做剑指在眼前一抹,我便见在这铺天盖地的飞鸟中一道白影混挟,身法轻盈仿若谪仙,直奔浓雾深处而去。 “赫赫阴阳日出东方,发我令箭扫尽魍魉。破。”一道耀目金光如流星般自他手中飞出,他身影随即没入雾气之中,恰若飞鸟投林。我知那道金光必然是他祭出法器,想来这位主是擎延州的道爷。 捉鬼没什么好看的,我叹口气伸手关窗。手堪堪触及窗子眼前便一花,随即刺鼻的腥臭气自外灌入。我只觉屋子里寒意陡增,一道艳色身影已自雾气深处急掠过来,从半开的窗扑入屋内,落在紫檀木地板上就势滚了几滚;每次滚动都伴着乍起的火星子以及焦糊味儿。 七娘! 她仍着王庄那件艳色罗裙,只是如今罗裙破破烂烂无一处完整。她的长发更是被烧焦,有几处还在冒着青烟。惨白如纸的一张脸上纵横了黑灰与血水,整个人摊在地板上像一滩烂泥。一眼看到我,便艰难嚅动嘴唇,凄声道:“救我。” 我原地傻杵着摸不清状况,在王庄我明明看着她被我的符纸烧成灰烬,为何如今又成了鬼?难道她并非猫妖傀儡纸人? 见她一双眼珠泪莹莹,我不由心软。将要开口问她,又一道白影撞开半开的窗,自外飞入。 白衣道长翩若惊鸿而来,人在半空中右手迅速掐了个剑指,朝左手刻满法诀的金葫芦一点。 “阴阳子午生门开,断肠地狱你自来。且断前尘孽情爱,旧怨了却魂自在。” 随着他浅声低吟,我这间小小客房竟被重重金光笼罩,一张巨大的八卦盘自葫口而出,升到半空中缓慢旋转并逐渐增大,片刻功夫就已有桌面大小。 “严七娘,还不速速入内,更待何时。”白衣道长剑指朝地上女子虚点,八卦盘内发出一道金色光柱,将她自头至脚照得彻底。 “救我!”七娘被金色光柱笼罩其内,不由发出阵阵悲啼。她努力向我所在爬过来,留下一条长长血线。 “柳爻救我,你我毕竟旧识,我从未害你——”她努力朝我伸手,双目流出血泪来。 “道长且慢——”我一句话还未说完,那道光柱已陡然大亮。七娘被光柱拉长,化作一线红光飞入八卦盘正中。 “收。”白衣道长手法变换间八卦盘已缩回先前大小,重归金葫芦内。他将葫芦挂回腰间丝绦,姿容俨俨。直到此即我方瞧清他样貌。 他朝我单手打揖,朗声道:“无量天尊,贫道白子期。今夜多有打扰,还望姑娘海涵。” “打扰倒没有,只是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我指指他腰间葫芦,复又说道:“她,会怎么样?” “严七娘仇深似海、戾气极重,恐怕需要炼化得久一些。” “你是说,她会灰飞烟灭?” 白子期微微展颜,道:“姑娘若如此理解也无不可。” 我哦了一声,耳朵里始终回荡着那句仇深似海,不由叹了口气再说:“我还有一事。” “姑娘但讲无妨。”白子期不但姿容俊俏,性子也很温和。 “道长方便讲一下为何要收服她么?她到底是何身份——” “她乃王庄厉鬼。”白子期神色不变,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我不由叹气,总觉得有些地方想不通,于是又道:“道长可否详解,为何确定她便是王庄厉鬼?” “当然不能详解了,因为他眼下没时间。”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自门外传入,我与白子期同时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便见门被许长安一把推开,他笑吟吟立在门外,满面春风地看向白子期。 “是你。许——”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我自然还是许长安,而你呢?可还是当初的白子期?” 许长安大笑着走进来,白子期忙迎上去,许长安便揽住他肩头,一副无比熟稔模样,“臭道士,别来无恙啊。” 白子期身子后撤躲开许长安熊抱,打揖道:“子期自然初心未变,只是你——”他突地怔住,目光跃过许长安瞧向门外。 我随着白子期目光瞧,便见老板娘金枝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上。已是夜深,长廊两侧早已架起东海鲛灯。昏暗光线中她的背影窈窕影绰,像朵在暗夜中悄然盛放的花。 白子期定定地望着那窈窕背影,双肩微微耸起,他似是无法控制情绪一般,浑身微微颤抖。 我满心疑惑抬眼去瞧许长安,压低声音问他:“他怎么了?”许长安苦笑:“没事。”我不死心,又问:“可他看起来很不妥。” 许长安便眯起眼上下打量我:“你在担心他?”我恼道:“你将我看做什么人了?见到俊俏小哥儿便犯痴?” 见我恼了许长安便收敛笑容,正色道:“我知你是哪种人,是我没个深浅冒.犯到你。柳爻,你别恼。” 他抬眼望向白子期,又说:“我与他本是旧识,说起来这位道爷来头却不小。” 我见白子期抖得似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冲出门去,心底好奇多了几分。而许长安继续道:“他是擎延州资质最佳的少年道长。” “资质最佳?”我收回目光,瞧向许长安。 许长安便点头道:“就是最有可能成仙的。” 我似懂非懂,不知许长安为何与我说这些。白子期却已收回目光,面色虽不活泛,身子已不再抖。 他勉强勾唇角,道:“许兄,子期方才捉鬼法力耗费太半,如今夜深不便叨扰,改日你我再聚。” 言罢便要走,许长安却一把拉住他手臂,大声道:“何必说外道话。你我难得一见自然不会轻易放你走。你等着,我这就去拿酒,咱们今夜不醉不休。” 我以为他又要拿忘川款待白子期,然而他却回头朝我勾唇角:“柳爻,帮我看着这位道爷,别让他逃了。” 言罢便疾步出屋,我目光紧随着那挺拔身影,却见走廊上鲛灯明明暗暗,窈窕的金枝已不见人影。 转眼看向白子期,我揣了一肚子疑问,白子期却抢先道:“方才子期失礼了。” 我忙摆手,他便自言自语道:“她很像子期一位故友。”言罢居然笑了笑,自言自语般低低说道:“一定是我看错了,怎么可能——” 我不知该如何搭茬,偏他很快就恢复了初见风姿,再度向我道了声失礼后,方沉吟着问我:“姑娘与许兄相识想必很久了?” 我叹气,“我与他方相识。” “何处相识。” “荒草丛,紫玉州外的荒原。” 白子期垂眸光,漫不经心地说道:“那片连接王庄与紫玉州的荒原正闹鬼。” 我忙道:“你是说王庄厉鬼?难道你是从王庄一路追踪七娘至此?说起来我与许长安王庄厉鬼倒是没撞见,反而曾捉过一只猫妖。” 白子期豁然抬眼瞧我,良久方道:“这倒是奇闻了。” “的确奇闻。”我苦笑。 白子期神色俨然。我见他似有心事,正要开口,他却当先长叹口气,似乎有什么事突然想通了一般。俄而,又问:“姑娘此次来沧州可是猎妖?” 我深吸口气,实话实说道:“我来寻人。” “寻亲?” “你倒像衙差。”我也叹气。他便正色道:“是子期的不是。” 我看着那扇大开的门发呆,良久方道: “其实说了也无妨,我此次来沧州是为了寻许若青。” 本以为他并不知许若青是谁,然而我话将出口白子期便神色一变,我见他神色不好,将要开口问他,恰此时许长安两手各提一坛酒大步进了门。他神采飞扬地看向我俩,道:“幸而长夜漫漫,我们还有时间。” 我上前接酒,许长安侧身躲过,大步走向桌案将酒坛子放好,“将从地窖取出的酒,凉着呢。” 我心内一暖,看向他,他却避开我目光,动作麻利的拍开泥封,令酒香蔓延开来。 “这酒谁也不许与我抢。”许长安将两坛酒都拢到自己跟前,自后腰解下白玉酒葫芦递于我,“忘川性温,适合你。” 他再拿只茶盏斟满茶水,单手推到白子期面前:“老规矩,你茶我酒。” 白子期凝视那碗茶,笑容有些发苦。他梦呓般喃喃道:“敲窗雨惊梦,逐水花自流。韶光辗转年事休,河汉迢迢苦淹留。梦醒也说愁。” 恰此时昏暗的走廊上脚步声再起,我循声去望,果然见金枝自长廊一端走回来。白子期豁然抬头,直直看着那窈窕身影。许长安面色一变,伸手想要按住他肩头,然而终究晚了一步。白子期飞奔出去,撞上大开的门,狼狈的止步于金枝身前,他激动的双手扳住她肩头:“果然是你,让我好找!” 金枝不回答,白子期不放手。两厢僵持间许长安率先起身,几步冲到门外厉声道:“白子期,你忘了怎么答应你师父的?” 我也冲到门外。金枝在此时开口,却是满脸挂着笑,道:“这位客官好面生,是来住店还是寻友?” 说话的同时她身子后撤,我明明将见识了白子期的法力,偏金枝轻易便躲开他束.缚。 白子期徒然地垂下双手,转身一步步朝我与许长安走来,口中嘟嘟囔囔:“是在下认错人了,是在下认错人了——”他直走过我与许长安,双目空空,没有任何情绪。 许长安拉住他手臂,他便停住脚步,慢悠悠回首看向许长安,慢悠悠问:“有没有酒。” “当然有酒,不但有酒,还有可以大醉一场的好兄弟。”许长安叹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