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个儿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完,山间下了场雨,到现在空气里还有那股子微润的水气。
青石台阶下站着两个人,面貌具是年轻的,但路当中那个周身气质更内敛,明显成熟得多。他双眉紧拧,像是心焦,不迭望着山道尽头处,任寒冷山风穿衣而过,却好似没有知觉。
侧后方靠着山壁站立的小弟子却是站不住了——他身上的制式锦衣并不抗风——怯怯地开口:“掌门师伯祖,要不您先回去吧,这都两天了,师叔祖若是出来了,我们给您送信……”
半山腰上有休憩用的木屋,若不是掌门站在这里,他们这些小弟子也不用轮流来陪。
言平然听完,回头瞥了小弟子一眼:“还没筑基?”
“快了。”说到这个,小弟子有点高兴的模样,“师叔祖修炼过的地方处处玄意,我虽不通,亦有所领悟。经堂的师兄让我不要急,说筑基这事讲究一个‘水到渠成’,我就憋了一憋……”
“嗯,道理是没错。”言平然点点头,“不过没筑基扛不住这山风,你先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在这儿等就行了。”
“这怎么行?”小弟子手里还有个从夜里就一直举着的灯笼,轻晃了晃说,“掌门是掌门,又不是掌灯的。”
言平然笑了出来:“你手上功夫不行,嘴皮子倒是利索!行了,‘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扛不住风的少在这儿受罪,你快走——总不至于要我送你?”
小弟子为难地抓了抓头发,见他不像说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下山:“那、那掌门师伯祖注意休息啊!都站这儿两天了!”
言平然摆了摆手。
他倒是想回去歇着,这山风虽不至于影响他,但也恼人,可他怕他一走就错过了。
直等到太阳升得高了,稍稍驱散了些许山间雾气,他才看见那一袭白衣从山道尽头处出现,慢条斯理地往这边走来。
言平然松了口气。
等人走到近前,他扯出个笑:“你平安出关了。”
来人面目冷峻,淡淡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言师兄。”
他言语间有尊重却没有恭敬,可言平然没法跟他计较——云念尘自小如此,他天赋卓绝,偏偏冷清冷性,除了师门里的师兄师姐,对其他人向来是懒得搭理的。
言平然跟他不是一个师父,当然也算在“懒得搭理”的范畴内,能打个招呼已算得上非常有礼貌。
再说……言平然知道,云念尘该是恨他的。
此事想起就心堵,不可细想,言平然往怀中一掏,掏出个布袋来:“昨夜牵扯到的凡人,我让贺洲那孩子去处理了,那碗也带了回来,你要不要看看?”
“人还活着?”
“活着,送到锦绣那里去了。”言平然笑笑,哄骗似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不会救人。”云念尘语气淡淡,没有转道的意思。
他视线落在布袋上,盯着看了一会儿,心念一动,布袋和里面的东西便瞬间化为齑粉。
言平然张了张嘴:“……我以为你会想收藏。”
“本就是师兄早年烧着玩儿的物件,我屋里还有很多。”云念尘垂眸,复又抬眼,“对了,我要下山。”
言平然:“……?”
草,还好他守在这儿!
“此事万万不可。”言平然放缓了语气,好声好气地劝,“你看,后山近年来一直不太平,今时不同往日,门派里除了你没人能看着。再者说,我每年都让人在外发布寻人启示,至今没有消息,你下山也是于事无补……何况你现在离开,谁去找方铭修麻烦?”
云念尘本想往下走,听见这话脚步一顿,回头:“找他麻烦做什么?”
他昨天才把方铭修赶回去,穷寇莫追,再说……
他看不上方铭修。
“这回紫霄门广召天下修士前去商讨魔道现世的事情,邀请函可没往我们这里发,要说当年,那魔界入口还是师叔封上的呢!我觉得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发一下脾气对不对?总不能让天下修士觉得,咱们天星仙门软柿子好捏。”
当年……
云念尘垂眸轻哂,片刻抬头:“你看着办吧。”
说罢继续朝山下走。
言平然一怔:“你执意下山?”
“是。”云念尘并不回头。
“云念尘,”言平然难得正色,稍稍加重了语气,“你闭关前刚从外面回来。”
“我闭关了两百年。”
云念尘看似闲庭信步,那步子却不知道怎么走的,转眼已没了人影,唯独声音顺着山风回来。
“好不容易有所进境,言师兄不会连散步都要管吧。”
“……”散你个大头鬼,当他会信?
但不信也没有用——自那人不在以后,天星仙门再无人能管住云念尘。二百年前,言平然拼着一死,堪堪将近乎走火入魔的云念尘从外面带回来,塞回这北辰峰闭关;现在他突破到归一境,言平然再无理由和能力阻拦他。
言平然被他搞得有点来气,忍不住大喊:“你走了门派怎么办啊!”
若不是他不敢追上去,这经山谷回荡放大的喊声倒还有几分气势。云念尘大概是走远了,半晌声音才顺着山风送回。
“我自会看着。”
“看着?你人都走了看个鬼,”算着以云念尘的速度,此时应当离开了仙门地界,言平然再没了顾忌,忿忿不平地嘀咕道,“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新弟子入门大典了,北辰峰的杂役弟子也要换,有本事你倒是现身看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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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念尘没听见他的碎碎念,转眼人已顺着风中一点未消散的痕迹,一路追到了木扶镇外。
这地方他头一回到访,但因为前一夜在灵视中见过,倒也不陌生。
湖泊的水位似乎下降了一截。
他绕着湖边看了半圈,来到昨夜他剑芒碎碗之处,分辨着四周遗留的气息。
最后走到了那名紫霄门弟子被打飞出去以后,落地的地方。
时间不长,地上还有些许深色的血迹,云念尘眸光微动,弯腰从地上拾了些土,放在指尖碾了碾。
一缕常人难见的黑色雾气从土里飘出来,像是受到了某种指引,蛇一般灵活地“游”进了云念尘心口的位置。他蹙起眉,片刻竟是轻笑了一下,满眼嘲弄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