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外渐渐有了些人声和走动声,盛郦算了算时间,把襁褓中的妹妹交给一旁的乳母,就着半温不温的热水擦了把脸,推开小木门往外而去。
“小姐,你去哪儿!”书言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来。也不怪她担心,小姐上船这几日来,无时无刻不在掉眼泪,她实在是怕小姐想不开。
风中传来极轻的一声,“找人。”
盛郦姐妹俩是临开船时才匆匆上来,当时人多事杂,兵荒马乱闹成一片,没人来得及关照这两个小拖油瓶,故房间只被管事随意安排在船舱一楼,周围挨着的都是些丫鬟婆子的住处。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站在门口,嘴里咬着一把木梳,对着门上的巴掌大的小镜片儿,沾了点水把头发梳得紧绷绷的。盛郦推门出来,正好扰了她看镜子,小丫头不由得“哎”一声,两手还抓着发髻,脚跟着挪门板挪动。
书言满脸堆笑,春风满面地叫了声:“小双姐姐!”这正是刚才借给她一壶热水的丫鬟。
那小双也不说话,只顾盯着门上的镜片儿,手上捏着一大把头发,手指穿来穿去,飞快就梳好一根油光水滑的辫子。
一旁斜擦出来个中年婆子,手里提着滚烫的一壶水,嘴里嚷嚷着:“让让啊让让,别耽误了太太洗脸,烫着了我可不管。”
她分明瞧见了那还在梳头的小双,却不避让,只嘟囔道:“还不滚开!太太唤了这么多遍,小蹄子还在这儿耽搁,爷们儿也不过来,梳给谁看!”
小丫头终于梳好头,青缎滚宽边袖口挽到手肘弯,两手叉腰跳脚道:“蔡婆子,你再胡说小心我撕了你的嘴!扒光衣裳爷们儿也不多看你一眼!”
没想到这小丫头生得乖巧伶俐,嘴却不饶人。书言哪里敢让小姐听到这些下人的污言秽语,一边来捂盛郦的耳朵,一边拉着她往旁躲去。
然盛郦上辈子在国公府的深宅大院里,听见、见过的事比这腌臜百倍的都有,何尝将这些放在眼里,只摆摆手,扶着木梯往下去了。
定国公府家大业大,即使匆匆南逃,乘的船却还是京城里一顶一的好。这艘船造得极大,吃水深,足足有三层船舱,容纳了整个国公府的主子,还捎带上成群结队的下人。
此时天刚蒙蒙亮,仆妇们穿行其间,大呼小叫着“来水!”“太太起身!”“爷起身了!”,虽在船上,规矩却和从前的钟鸣鼎食之家并无分别。
盛郦还不太习惯船上的摇晃幅度,扶着木梯艰难下到三楼。太太小姐们都住在最下层,以防流民和乱贼追上来,她此行要去拜见掌管国公府内宅的大太太夏氏,求她拨个医士为妹妹治病。
三楼光线不佳,即使三步一红烛五步一油灯,还是黑黢黢得看不清,连带着穿行在她们身侧的下人们都压低了嗓子说话,虚着声音叽叽喳喳,面上笼着一层似是而非的黑纱。
盛郦从东面摸索到西面,总算在看见了要找的人,那人约莫十七八岁,一身藏青紧身袄,下穿玉色窄脚袴,两手叉腰,正站在房前训斥着人。她顾不得多想,快步上前去,轻声道:“金珠姐姐!”
“猪脑子不是?讲了多少回,太太洗脸的帕子要热得烫手心的,一锅温咕噜的水端上去,连带我们都受骂!再有下次,把你个老货扔下船去!”
金珠刚才挨了太太训斥,这会子正抓着送热水的婆子出气,突然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声音清朗,还当是哪位主子,缩了缩脖子连忙回头道:“哎!”
却见是个略有些眼生的姑娘上前来,瞧着才十三四岁,面生,绝非府里的小姐,看模样也不像是下人,正觑着她的脸暗自奇怪,试探道:“姑娘寻我有何事?”
盛郦瞧见她面上的疑惑之色,便知她定是没有认出自己,轻声道:“家母是府上五姑奶奶,从前曾随家母前来拜访过。不知此时能否拜见太太?绝非有意叨扰,只是事情实在急迫,只能求见大太太。”
金珠眼珠一转,想起来了这是府上的表小姐。
盛大人曾身负皇命,打通中原通往西域的商路,被封博望侯。只是三年前盛大人途径葱岭古道时,遭遇沙尘暴,不幸葬身他乡,盛家没了顶梁柱,自然一日不如一日。
盛家只有两个小姐逃了出来,投奔了定国公府。表小姐也分亲疏贵贱,如今盛家垮了,她母亲又只是个外嫁的庶女,金珠哪里看得起她?
金珠打定主意,这才将人虚虚扶了起来,笑道:“婢子可当不起表小姐这一拜,只是您也知道这几日不安生,后院几百号人一睁眼就等着太太张罗,太太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您瞧,刚才婢子才被太太训斥一通,这个时间进去,恐怕触了太太的霉头。”
她的话说得半真半假,既不愿跑腿多这一事,又不愿把这表小姐得罪死了。
盛郦温温柔柔地笑着,“劳烦姐姐为我通报一趟。”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褪下手上的碧玉镯子,悄悄塞到了金珠手里。
金珠在国公夫人身边伺候,眼力也跟着练了出来,知道手里的是好东西,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些,笑道:“这怎么好?罢了,谁让我与小姐投缘,我就替表小姐通报一趟,能不能见着,就要看太太的意思了。”
待金珠转身回房后,书言才小声叫道:“小姐,你怎么能把镯子给她!”那可是夫人留给小姐的手镯,如今夫人没了,小姐就算有求于人,也不该随随便便就把这东西送出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