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骨骼粗大,酱红色的脖子和脸,外表像个结实能干活的农民,他粗着嗓门儿,冲王姐招呼了一声:“小王啊,过来下!” 王姐慌忙跑着小碎步过去,殷勤又乖巧的招呼了一声:“洪主任。” 张灵湖和付春花也不敢坐凳子了,都站起来,腰杆儿笔挺的站在柜台后面,脸上的表情严肃,好像她们真的有工作在干一样。 其实这个年代,主流的舆论,都是说工人是主人,工人底气足儿,大多数的工人是真的自豪,牛叉哄哄的样子。古董柜台这边,王姐三人组对洪主任是比较尊重,可今天这种尊重更是翻倍了,心中有鬼,总是会格外殷勤的。 洪主任吩咐王姐说:“叫大家都过来,开个会。”王姐领了命令,去通知书画三人组。其实书画三人组也看见洪主任来了,都直直的站在书画柜台后头,跟战士们站岗似得。 大家也都很无奈,因为这里明明就没有工作干,上级也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工作干,可是也必须装成正在工作。通常在很多情况下,降低智商,束手束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洪主任走进瓷器柜台,张灵湖搬了自己的凳子给他坐。付春花提起热水壶,给洪主任已经很满的搪瓷缸里添了热水。 洪主任坐了凳子,看向付春花,咧着大嘴笑:“嗳呵,小付同志,你这个手表好看吆。”付春花听了这话,手一抖,热水壶重重的放回地面上,她吓得魂儿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昨天晚上回家,和家里人密谋了一夜,付春花觉得自己这块手表是可以百分百的赚到手了,到早上上班后,虽然十只手表的钱还没有收上来,她已经美滋滋的把这只未来一定会属于自己的手表带上手腕了。 张灵湖和王姐都老实:“要等把这十块表的钱收上来,白同志才会另外给我们一只吧?” 付春花满不在乎:“白同志是好人。”也不知道她从那里看出来白同志是好人的。 很快,六名售货员都到齐了。 洪主任坐着,其他人站着,洪主任咳嗽一声,喝一口水:“大家到齐了啊,今天咱们开个小会。今年全国的形势,一片大好(假话),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类,都在等待我们拯救(假话),咱们友谊百货今年业绩突出(真话),在近期的会议上,市里的领导是点名表扬过友谊百货的(真假不知道),在领导们的正确领导下,同志们都辛苦啦(辛苦的)!” 六个售货员都站在那里乖巧的像小学生,低头看着脚尖。 洪主任继续开会:“我今天很高兴,要特别表扬一下小王、小张和小付。这个月她们独立的卖出了一千两百元的文物,大干苦干,为国家做出了贡献。” “小王同志,是咱们友谊百货的老员工了,我记得从建国就在这里,单位还给你多算了解放前的几年工龄?单位对你不错,你也用踏实勤奋的工作回报了单位。” “小张同志,是高中文凭的文化人……”洪主任开始一个个背诵三人的履历,把这个迷你型的表彰大会搞得很正规,他罗里吧嗦的说了足足半个小时。 这个洪主任其实比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还要更开心。发自内心的舒畅,这半年生意冷清,他也是看在眼睛里着急在心上。 现在情不自禁的想起古董行里的一句老话儿,“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卖了一千二,不说三年,三个月总是可以顶过去的,安心过一个年。这个部门的形势已经有些危机了,当然这话是不会给售货员说的。 就像那领兵的大将军一样,根本就不可能向普通士兵交代底细,评书里讲,曹操率领百万大军,手里的存粮只够吃半天了。他急的脑子都疼的炸开。底下的士兵还是啥都不知道,低层士兵,盘算着当兵总比当老百姓强,一个月兵饷是多少,自己好好干,升了十夫长兵饷会更多。后来曹操想了个办法,把粮草官儿给杀了,说他贪污了军队粮草。 现在小王她们几个可以独立的卖出去文物,他自然是大喜过望,要狠狠的表扬一下,如果能继续的卖出去,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出路了。 只不过他这次表扬会的效果并不大,张灵湖和王姐等三人受到表扬,当然是高兴的,高兴归高兴,可是比起她们现在正在做得自行车手表销售来,那就不够看了。最近受到的刺激过大,心脏有点麻木。 书画三人组也是低着头,不发表意见,暗暗地翻着白眼儿,他们也是疯狂想受到表扬,可这是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这个年头,谁会吃饱了撑的买瓷器,买字画?王姐几个,是狗屎运吧?狗屎运哪能天天有! 洪主任精神抖擞的表演了半个多小时,大手一挥:“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大家都去忙吧。” 六个售货员都赶紧忙着工作(在柜台后面站直)了。 洪主任背着手,在自己一百多平方米的领地里巡视了一会儿,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哎,也没啥能拿的。 王姐凑上去:“买古董的侨胞留下了两包点心。” 洪主任眼睛一亮:“嗯?恩。你们吃吧。” 王姐:“我们都分了一份儿,这两包是特意给您留的。”说完就把红绿豆糕,芝麻糖递了过来。 洪主任伸手拉了一下自己上衣下面的口袋:“放我兜兜里。”王姐就一边兜兜给他放了一包。 洪主任抱着搪瓷缸子走了,“毛青装”上衣两边的口袋鼓鼓囊囊的。这个年头城市里面,不管男女老少,上学的上班的,都统一穿“列宁装”“毛青装”。只有特别老不上班的,才会穿斜襟老太装,或者长衫老头装。 虽然款式差不多,不过工人一般都是普通布料,干部用毛呢的料子。 送走了洪主任,张灵湖三个不约而同的互相看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三个人团团的围着煤球炉子烤火。 付春花伸手拍拍胸口:“刚才洪主任问我的手表了,吓死我了!” 王姐神态有些憧憬:“这次的表扬也真是的,好久没有受到表扬了,这次多亏了白同志。洪主任其实人不错的,我们还得瞒着他,其实也该告诉他,他肯定也想要(自行车手表),等过几天问问白同志的意思。” 王姐和洪主任可是共事好多年了,她判断洪主任还行,但是现在,肯定是白同志的意见更重要一些。 于是这次洪主任过来,只能算是小插曲而已,最主要的话题,依旧是讨论白同志。还有白同志的货,自行车、手表。 付春花把家里的情况,描述的更加详细一些:“我爸妈,我哥哥嫂子,今天都托人请假了,没有上班,都去找亲戚说事情去了,昨天晚上我真是厉害,硬是捂着手表没告诉他们有现货。今天回去他们多少也能收到一点钱了,我再给他们看。” 张灵湖和王姐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其实自家情况也类似。做这样的大事,压力真是大呀。 到第二天早上上班,压力更加大了。付春花是被她爸爸和哥哥护送过来的,王姐是被她孩子爸还有公公一起送过来的。 她们的家属把她们护送到友谊百货员工后门,还是有点不放心,可是如果送到柜台就太显眼了,只好精心嘱咐了一番,才回家等着。 张灵湖虽然是自己来的,表面看起来还算是很平静,可是全身的汗毛都炸着,宛如一只有生命危险的小兔子一般。 这个时代,在京城里上班的普通民众阶层,真的是太有信用了,这些亲朋好友,竟然已经把自行车和手表的钱托付到她们手上了。 三个人都是怀揣巨款来上班,每人都有七八百块。 一连两天生活在重大压力之下,三个人的身体都是虚浮的,精神却又诡异的好,心脏卖力的工作着,让三个人的脸颊上都覆着一层不健康的红晕。 付春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可怎么办?白同志什么时候来啊?我拿着这么多钱,我要吓死我了。” 张灵湖:“前天说,过两天就来,那今天差不多会来?” 王姐也是拍着胸口:“赶紧过来吧,别说你个小孩子了。我也是呛不住了。这真是要丢了,可就出人命了。” 张灵湖安慰她们:“别担心,没事儿的。” 这个时候百货大楼的大喇叭里喊了一声:“锅炉房打开水了!” 三个人皆是一惊,然后又长出一口气,这就是最常听见的声音了,现在竟然会吓成这个样子,这就算是应了一个成语了,“草木皆兵”。 付春花带了七百块钱,十块的五块的都有,但大多数是一块的,加起来老大一捆,她提出一个建议:“要不,今天别打水了?这么大个包,怎么带去锅炉房?” 张灵湖反对:“白同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那,一天不喝水怎么行。你们在这里,帮我看着包,我去打水。” 她提着两只热水壶,去锅炉房里打热水,回来的时候路过书画柜台,看见自己的“敌人”麻脸小李姑娘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冲着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