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莱狄从手杖上微微倾过身子,很关切:“罗更表哥如何了?”
“现在还可以。”茶罗斯十分宽厚地答道:“那孩子一向韧劲儿好,接下来会感觉更好的。”
米莱狄将这句话在心中缓缓过了两遍。
“毕竟只是受点皮外伤,呛了一点水,”茶罗斯十分斯文地说,“角逐族长之位失败,更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人死了,才什么都完了。”
“舅父说得真对。”米莱狄感觉到自己嘴角的笑慢慢凉下去,答道:“我听了心里安稳多了。毕竟谁知道呢,死一个再不起眼的人,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后果。舅父应该最清楚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有的时候,”茶罗斯抹了抹手上不存在的灰,说:“死一个人产生的后果,是很小很小的。”
“是吗?到时就劳烦舅父告诉我了。”米莱狄答道。
茶罗斯一言未发,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
米莱狄摩挲着手杖,陷入了沉思。
庆祝宴结束得十分圆满。若是远远看上去,这一个聚集了海都最上层人物的舞厅里,来往的都是仪表堂堂,姿态万方大概谁也想不到,在风度,见识和玩笑之间,还包裹了那么多的欲望和暗箭。
谢绝了指挥官安排给她的司机,当米莱狄独自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其他人似乎都已经离开了。一切灯火谈笑,杯觥交错,舞步奏乐,都被凉下来的夜色冲淡推远了她听着手杖尖与鞋跟打在地面上的轻响,听着她的脚步声抛下她,远远乘上夜风奔逃了,好像它们并不在乎海都平整的地面,只愿同去远方大海上看一眼。
“米莱狄小姐?”
或许是那几分酒意令她降低了警觉,或许是那说话人个子矮小当那人影忽然从她的车后转出来时,米莱狄也生了一惊手杖向前一转,她这才看清,说话的人似乎是一个男孩,不过十二三岁之数。
二人在灯光下第一次四目相交时,不由都稍稍怔了一怔。
“抱歉,”那男孩走入光下,目光明亮地看着她,小声说:“我的名字叫马可波罗。”
米莱狄打量了他几眼。因为还没长开,他看上去有几分像个女孩,尖尖的下巴,小小的红唇。
“路冉舟让你来找我?”她低声问道,四下看了看。除了指挥官府的机关车之外,附近的车子几乎都已经开走了,夜色寂静,仿佛方才的庆祝宴只是一个幻觉。
“是的,”马可波罗有几分迫切似的,往前踏了一步,“米莱狄小姐,你别怪我说话唐突,可是你如今做了族长,你也要让其他族人像你的母亲一样继续去清污吗?”
作为让今年试炼赛地震的人,她的经历,以及死于污染区的伊丹,都早已在海都各个报纸上转了不止一圈。
米莱狄紧握着手杖,一言未发。
那孩子却好像已下定决心,即使把她得罪透了,也要把话说完:“雇佣贫民清污的话,你不是也把那些人给推上了一样的路吗?”
米莱狄静了一会儿,忽然打开了车门,向马可波罗一歪头:“上车。”
马可波罗一怔,手忙脚乱地爬了进去。
深夜的海都道路,仅仅被路灯染亮了一团团淡黄,空荡,笔直而依稀。机关车行驶在暗蓝的风中,白月始终稳稳浮在画框般的车窗里。
年轻男孩清润的嗓音带着几分小心,与引擎声一起,显得车内越发寂静。
“我希望你没有生我气你是海都所有族长,所有高官中,唯一一个真正明白污染结晶的分量的人只是让人去清污的话,就是不断以人命去填那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坑”
“你说的我都想过。”米莱狄低声打断他,“我准备开发新机关术,以机关清污。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只要我还是高塔家族长,我就要让那机关术问世。”
马可波罗静了静。他仿佛胸口中有什么要忍不住了,像只小狗似的在座位上转过身子,看着她的侧脸说:“如果我跟你说,那机关术马上就要问世了,并且不仅仅是清污,甚至能从源头上解决污染呢?”
米莱狄只觉自己的皮肤上酥栗栗地泛开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路冉舟会让这个孩子来找她了。
“你应该明白这件事的分量,”即使对方还是个小孩,米莱狄说话时,依旧将他当成了一个成年人对待。“所以我希望你在继续说下去之前,能考虑清楚。”
“当然!”马可波罗立刻说,“米莱狄小姐,这件事已经在我心里酝酿了不知多久了。我有一位老师,名叫芬奇。他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研究开发一种名为差分机的机关”
当车子在漆黑大海边上的公路停下来时,马可波罗又轻又急、偶尔还有点打结巴的叙述,也终于到达了尾声。
“当差分机能够再度创造出生命海浪时,”他完全沉浸在隐隐的兴奋里,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海面,说:“海都就能够再次获得取之不尽的清洁能源结晶污染,也就要成为历史了。这这儿不是高塔家族长府啊?”
马可波罗说得太入神,这才发现窗外只有大海他们已经离开了海都中心区。
米莱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若世上真有女神,那么女神待她不薄。
“你会开车吗?”她转头问道。
马可波罗眼睛亮亮的,但有点不好意思:“开得嗯,还行吧。”
似乎他给自己悄悄吹嘘了几分,又没遮掩这一点。
米莱狄微微一笑,说:“第一,你回去转告你的老师芬奇,等我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我会第一时间去见他。而且你告诉他,他不能将差分机一事再向旁人泄露半个字。”
马可波罗点了点头。
“第二,我需要你开上我的车,将它停在高塔族长府门外。”米莱狄低声说:“车一停下,你立刻就离开,不要逗留为了你的安全。”
昏黑宽容的夜色,逐渐吞没了那辆机关车远去时的尾灯。
米莱狄跨过公路,沿着海岸线向前走。
寒白稀零的凉星下,漆黑柔软的大海随着一波一波海浪,皱褶起来,再舒展出去。
她知道,在前方不远,有一只送行艇正在等着她。
在离开试炼赛之后,她已经经历的一切,她未来要面对的一切,她都还没有对一个人说过好在,伊丹对女儿是相当有耐心的。
当马可波罗将车停在高塔族长府门口,匆匆跳下车消失了踪影的时候,米莱狄正驶向大海。
当高塔族长府门在黑夜中被拉开了一条缝的时候,她刚刚停熄了那艘老船的引擎。
当爆炸火光伴随着轰然巨响穿破了族长府屋顶的时候,米莱狄正躺在夜航船的甲板上,被摇篮一样的海浪来回轻轻推摇。
当惊叫声与机关呼啸着划过夜空,当有人怒吼着“她在哪儿”的时候,她望着淡白的星月,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那只叫“混沌之泪”的海怪。
她也从沉睡的海底被惊醒了,一波一波由仇恨,欲望与命运形成的海浪,托着她的脚步,上了岸。
回头时,世上再无她的同类。
而前方,是一个属于她的海都。
米莱狄快要沉入梦乡了。
她知道,她的旅程才刚刚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