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要说这世间玄妙,倒也是只玄不妙。时隔六年,她却是一眼便恍若认出了旧人。 “此人是谁。”李玑珥问。 “回姑娘,此人为陛下长子,公子扶苏。”婢女恭谨地答道。 狭长的眉眼如画俊逸,棱角分明的面容略显清瘦,唇色也浅淡。眉尾又平添了几分英气,眸子黑若朔夜,行步徐然,姿态自若。 “扶苏见过父皇。” 李玑珥下意识望了一眼他的手臂,却奈何被衣料所遮。她看着他的侧颜,棱角分明的眉宇是那般熟悉。 思绪,仿佛在一瞬间,被拉回到那个冰冷的雪夜。 六年前,在旧燕国境内,被追杀的那个雪夜。 她与荷华藏于枯木树林的矮坡下。日近垂暮,天色渐暗,那群人点燃了火把在四处搜寻。两人已经不知究竟跑往了哪个方向,完全在林中迷路。荷华素来胆小,此时更是吓得腿都软了。 李玑珥心生一计,又轻轻脱下自己的下裳,盖住她上身至脖子。然后堆着雪将她埋好,头部虚盖住。教她若是有人靠近,便尽量放缓了呼吸。 然后,拔下自己身上的玉坠子,用力地往远处掷去。 那些人被声响吸引到更远些的地方,她便悄悄往另一个方向跑去,相隔了数十丈,才用力折下身边的树枝。刺客又听见声响,快步追来。 她提着单薄的裙裾,喘着气,在渐渐沉入一片黑暗的树林中奔跑。 脚下一时未能踩稳,往一个陡坡下滚去,压断了几根树枝,身上也刮破好几处伤痕。坡上隐隐有火光逼近,但她无力动弹,视线也渐渐模糊了过去。 隐约里,有人抱起了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当她再醒来时,却是在深山里的一处木屋中。她依稀能看清在远处驾着火堆烤东西的背影,屋子里肉香四溢。 那人在渐渐靠近她。 出于自保,她用齐语问对方是谁。而那人好似愣了一下,没有作答。那人举着火把靠近,插入墙缝中固定,然后,将一块烤好的肉递给了她。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他们也未能离开那间木屋,李玑珥想,兴许是那人,也在这山林中迷了方向。 而第三天的夜里,她趁着他熟睡了,便悄悄潜逃了。 而前脚刚踏出屋子,后脚就被跟上了。 被追上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挣扎反抗,抓挠了对方的脸,还打落他手中唯一的火把。火把烧伤了她的手背,又点燃了他的衣袖,在他小臂上烧出一道三寸的伤痕。 然后,李玑珥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长裘。方知道,他方才只是想为自己披上它。 那一日是月圆之夜。她记得照进林子的皎洁月光,将那人的眉眼,都染得柔和而温暖。 身上长裘的温暖终于让她明白,他不是那些追杀她的刺客。 是他救了她。 北境冰雪覆世,深山中幽暗树影间,七岁的女孩,还未及他胸口高。少年躬身,弯腰将她抱起,送回了小屋。那一夜她忽起高烧,他采下一捧新雪,待它一点点消融,滴在她干涸的唇上。 她烧得糊涂,禁不住蜷缩着抽搐。他温柔的手带着凉意,覆在她额上降温,手心捂热了,便又去外头摸了摸冰雪,接着捂。她迷迷糊糊醒来,眼未睁,只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日初晓,她烧尽退。却见他独自一人走进了深山的林间。再也没有回来。 恍如阴雾数日,那一日雪尽初晴。李玑珥望着蔚蓝的天,想着,大抵这便是山林中隐世的仙灵罢,兴许,也不过是一场夙梦。 - “一千五百镒……” 回忆的雪色在眼前消失之际,李玑珥才发现,堂中不知为何歌舞已停。而扶苏立于殿堂正中,以正礼行揖,未得应允礼毕。而陛下的声音威严得不辩喜怒,只是望着他,反问道:“那,扶苏公子以为,衡山郡涝灾,当真已急迫至此了吗。” 朝堂内顿时一片寂静。 胡亥眉头微挑,望着自己长兄躬身不起的身形,叹息一身,几不可见地摇摇头。 李玑珥眸色,深沉些许。 “扶苏以为,已急迫至此。”扶苏答道。 原本就寂静的殿内,变得更是落针可闻。 “急迫到,让朕的皇儿风尘仆仆入咸阳宫,全然不看场面,在其乐融融的家宴上强谈国事,嗯?”如果到此时,还听不明白陛下的口气,那边是真的愚昧了。 却见扶苏屈膝拜下大礼,道:“父皇容禀……” “越来越放肆!你简直是不成体统。今日家宴,还有众多女眷幼子,是论国事的场合吗。快不快去更了衣,同你弟弟妹妹们同坐去。”陛下一挥手,打断了他。扶苏几欲再言,却又知莽撞不得,只得作罢,躬身行礼先行退去。 步履有些落寞地放缓,却意外察觉到,身后跟了一人。 他回过头,却看到一身着墨蓝羽绣衣衫月白下裳的小姑娘站在一丈开外,见他回头,也毫不避讳,一双眸子与他对视。 那小姑娘向他走来,裙裾下绣的雀翎蓝白斑斓,栩栩如生。 “长公子颐安。”她双手合于胸前,屈膝俯首,规规矩矩地行了正礼。 正欲说些什么,身后匆匆赶来一行人,纷纷跪拜在她身前,为首的直起来了腰,正是李府里带来的丫头,她道:“元姑娘,殿内有了争端,事关姑娘,相国大人希望您能尽快回到殿中。” 她回头看了一眼扶苏,想着罢了,来日方长,便行礼离去。 还未进殿中,就听到哐当一声,像是陛下砸了酒斛。她看着父亲大人的眼色,回到后桌前正坐。却不想,刚刚坐下,便看到陛下望向自己这一处,神色和蔼了些许,道:“李卿,朕没记错,元丫头当是虚岁十四了罢。倒也是半大不小了。” “臣惶恐,不孝女玑珥,蒙陛下记挂,实乃三生之幸。”李斯欲起身行礼,被陛下挥了挥手免礼。 陛下转过头去,看着另一侧后座上的胡亥,道:“你俩自小也是有交情的,你瞧瞧你兄长们,再瞧瞧你的那五位姐姐,都是与李府结了秦晋之好,怎的,这还委屈你了不是?!” 陛下这话虽然语气说得重,但言语里却满是宠溺和疼爱之意,看来,陛下十九位子女里,其中十八公子胡亥最得陛下喜爱,所言竟是半分也不虚。 “儿臣不要。” 听到胡亥不冷不热地抛出这么一句,李玑珥瞬间懵了一下。 “你!”陛下一扫盘中的鲜果,抓起来盘子便又往堂下掷去。 李斯赶忙打着圆场,起身行礼道:“陛下息怒。十八公子与小女年纪都尚小,元儿也还未及笄,此事,倒是可以容后再行商量,不急,不急。” 胡亥看着李斯身后的李玑珥,面如冰霜,眼中明显已经有了戾气,似是一条小豺狼一样。 坐于稍次一些位置的李由,看着自己妹妹这一张臭脸,竟然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李玑珥眼风轻轻地扫过李由。 “巧了,陛下。容元儿造次直言了。十八公子看不上元儿,可又知,他也非元儿中意之人。此事,不如就此作罢。”李玑珥淡淡地道,“不过,家兄李由,蒙陛下看重,任职三川郡郡守,倒是早过了寻常人婚配的年纪呢。父亲大人整日为长兄的婚事操劳,今年,更是平添不少华发,元儿为人子女,看着真是心疼。” 李由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 “你……你这是放肆。”李斯不料想自己女儿就这么呛了回去,也是惊了一下。 陛下却抚须大笑了几声,看着那李家的小女儿人虽一丁点,脾气却还不小。胡亥是自己最小的儿子,素来也是被宠坏了。敢这么冲撞他的,还真没几个人。想着孩子还小,此事也不急,便转口道:“嗯,倒也有理。” 转而看向堂下的李由:“李郡守?” 李由不由得扶额。 - 房内,书简散乱一地。两只□□叠脚架在桌案上,一卷长长的竹简打开,一头铺在地上,一头放在腿上。 过往她是最不爱看《诗经》《楚辞》一类的,但也就听李由提了一句,似乎扶苏的名字源于诗经。于是她霸占了书房整整三个时辰,终于从众多书卷中抽出了一堆诗经的竹简。又花了两个时辰,看了一卷又一卷。 将一块甜栗糕抛起,尔后用嘴稳稳地接住,一边鼓着一边的腮帮子咀嚼着,一边用手指着字一列列地看过去。 竹简上有陈年的倒刺,一不仔细扎入了她指腹,她拔出倒刺,却落两滴血下来。 擦去竹简上的血。她用帕子摁住伤口,放下一截竹简。 目光却敏锐地看到了那一行字,顿时帕子也不捂了,嘴角一下就不由自主地咧开了。 指尖摩挲过那一列字,好似在触摸着着一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看着那篆刻的字儿深浅曲折中尽是薄光溢出。她轻轻念了出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嗯,荷华?嗯……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扶苏……山……有……扶……苏,扶……苏……” 念着念着,捧着那一卷书简,高高举起,站在了案上,抬头看着上头的字:“山有扶苏,山有扶苏,山有扶苏!果真是山里的仙灵,书上说的一点不假……山……有……扶……” 门一下被推开。 李由看着屋内一片乱象,险些以为进贼了,再看着站在案上双手高举竹简的李玑珥。 她好似忽然僵住了一样。放下了竹简,从桌案上下来,整理好褶皱的衣物:“你怎的能忽然闯入,没个半点规矩。出去!” 听着这话,李由觉得自己长她的这十五岁着实是白长了,在她面前那是好似半点尊严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