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亭等他完事,问了厕所位置,抄着他的胳肢窝,架到刚好开着门的残疾人厕所。她尽了一个育儿保姆的责任,在这里留下一段难忘瞬间,可以入选“保姆大姐吐槽大会”。
“小徐——!你在哪?”
小东家的呼唤又不适宜地打断她。
厕所没有空调,空气陈旧,徐方亭额角冒汗,蹲在地上让小秧扶着她肩头,给他穿短裤。
她一点儿也不想在厕所大声说话,可对方是东家——
“这里!准备出来!”
徐方亭不知道问题如何解决,回程车上,她和小秧坐后座,只听东家父子在前面讲要找个律师,抚养费,监护权等等。
小秧随着汽车震颤渐渐入眠。唯一明晰的答案在眼前,小秧恐怕得在榕庭居一段时间了。
这晚徐方亭照旧帮小秧洗过澡,抱到一楼客厅。
谈韵之抱着笔记本在沙发上,两只脚架到脚凳,双腿搭起一座长桥。谈礼同在旁边凑个脑袋,眯眼一起看笔记本。
东家父子从下午开始就在这开会,徐方亭陪小秧在楼上午休,能听见争吵。
“谈哥……”徐方亭把垃圾拎到门边,才回来说,“今天是试用期最后一天,明天我还需要来吗?”
谈韵之哪怕坐着,视线矮她一小截,东家气势让他看起来跟站着没区别。
他点点头,拿起茶几上一个红包起身递过来。
“这三天辛苦了,这是带小孩的加班费。”
徐方亭接过意外收入,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心里莫名失落,不知道因为失去一个工作机会,还是其他。
“我明天……不用来了是吗?”
“嗯。”
谈韵之一锤定音。
“我能好奇一下原因吗?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您给提个醒,下次到别人家里我也可以注意一下。”
那边逸出一个自嘲的音节:“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们家现在需要一个会带小孩的阿姨。”
一听有希望,徐方亭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坚定说:“谈哥,你看我就可以啊!我可以带小孩!”
“你?”谈韵之掩不住轻蔑,“你自己都是一个小孩,怎么带小孩。”
“我以前带过亲戚家的小孩,有经验的。这两天带小秧不也带得还可以,是吧?”徐方亭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只需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点工资就好了……”
谈礼同在保姆去留上一向没存在感,这会横插一句:“农村带小孩能跟城里一样吗?农村小孩穿个开裆裤随地大小便,小兔崽子要敢拉在我的红木沙发上,看我不——”
后面的咒骂淹没在谈韵之一记眼神里,谈礼同不甘心咕哝补全:“打他小屁股。”他捉过小秧,大声道:“是不是啊,谈嘉秧?!”
小秧抗拒他的钳制,又开始尖叫。
谈礼同松开轻拍一把他屁股,笑骂道:“马骝仔!”
徐方亭攒了一股劲,道:“确实其他阿姨会比我带小孩,但是我敢说,她们都没有我照顾小秧这种孩子的经验!”
谈韵之阴沉起来不再像十八九岁的少年,高大健实的体格带来压迫感,像个蓄势待发的暴力分子。
“小秧是哪种孩子?”
徐方亭心脏突突乱蹦,欲破胸膛,终究还是来到最让家长难以接受的部分。
她缓了语调,“你们也知道他情况,不是吗?他就是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对啊,你说,他有哪里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病历上面,你应该也看到了。”
“后面还打了一个问号,”谈韵之第一印象中的不友好尽数展现,“你眼瞎了吗?”
徐方亭试图简单阐述:“打问号是因为,任何一所医院都不会给两岁以前的小孩确诊孤独症。小秧还没够两岁……”
怀疑,担忧,焦虑,所有负面情绪凝固成这几秒钟的安静,那个陌生而可怕的病名像台风预警,即将给这个家庭带来想象不到的痛苦与灾难。
徐方亭既然捅破口子,当下不管不顾倾囊解惑。
“如果你不信……你到小区里面随便找一个小秧同龄的小孩,你会发现,正常小孩跟你对视一眼的时间,”徐方亭两根食指指着自己双眼,“都比小秧一天加起来多。”
“正常”一词像台风的加强信号,谈礼同不屑道:“胡扯!我不想看谁就不看,哪能有那么复杂。”
徐方亭不理会胡搅蛮缠的中年男人,直视这位犹疑与沉思中的一家之主。
“孤独症的小孩,就是比正常小孩缺少对人的关注。——你看今天在派出所,他到一个陌生环境,你们是他熟悉的人,他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你们吗?他总是先看会发光的灯。”
谈韵之轻扯嘴角,“扯淡吧。灯比人目标明显,你被灯闪着了难道不会下意识找灯在哪里吗?”
“不是……”徐方亭着急道,“他们这种小孩就是喜欢寻找视觉刺激。”
她苦思冥想,换另一个论点:“那……你注意到他表达需求的方式吗?就是他怎么告诉你们想要什么?”
“他不会说话,怎么告诉!”
“对啊,他不会说话,也是这个影响的!正常小孩即使不会说话,也会用肢体语言表达,他们用一根食指指着一样东西,然后看着你的眼睛,这是一种人跟人之间的社交技巧,”徐方亭随便指着一处,盯着谈韵之的双眼说,“但是你看小秧指过东西吗?”
“你才带他多久,你看到的就是所有表现吗?”
谈韵之越反驳越像负隅顽抗。
“我来告诉你小秧怎么表达他想要一样东西的,”徐方亭也越来越强势,“他昨天,是不是抓着你的手腕,把你的手放到遥控器上,表示他想要遥控器?”
她边说边示范,左手抓住右手腕,弯腰放到茶几的遥控器上。
略有印象的场景,像跟针似的,定住了谈韵之。
“这就是孤独症里面典型的‘工具手’,”徐方亭语带颤音,“你在小秧眼里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种工具,帮他完成一件事的工具……还有,你看叫他名字,他会马上应你吗……”
谈韵之叉着腰,想挤出一个冷笑,心头凉凉,却跟差不多哭似的。
“你说得那么专业,怎么不去当医生,当小保姆多屈才啊?”
“因为……”徐方亭比他先一步红了眼,“因为我哥就是……亲哥……他是重低典……”
她迟一秒反应过来,谈韵之应该听不懂缩写词:“重低典就是……重度、低功能、典型的,孤独症谱系障碍……就是正常人说的,傻子,疯子……如果你不信,你可以问沈宏,他是我们仙姬坡的女婿,知道我们家的事……”
“我看你才是疯子!你才有病!小秧只是说完比别人慢一点,”谈韵之走过去拉开大门,“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操心。你出去——”
徐方亭可谓觍着脸争取最后的机会:“谈哥,你不信我可以,但应该相信医生的诊断,或者换一个医院,早发现早干预,6岁之前是黄金期——”
谈韵之胳膊往门外扫,“出去——!”
“……”
徐方亭好话说尽,苦于不是医生,毫无权威,没法根治别人讳疾忌医的心病。
有谁会把一个高中学历的农村小保姆的话当金玉良言呢?
她吸了吸鼻子,苦笑着弯腰捡起两包垃圾,就着鞋套出门。
大门像给大风吹上,发出惊天大响。
高层电梯来得较慢,徐方亭挨着墙壁等了半分钟,这一天几乎屁股不沾凳子,两边脚踝酸涩难忍。
那扇门忽然又打开。
“等等——”
是小东家的声音。
徐方亭喜出望外,笑容都准备好了。
那人赤脚走到她跟前,捏着一个小巧塑封袋,里面正是她失踪的耳钉。
“带走,你的东西,扎我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