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这天,皇城戒严。
卫垣调派了几近半数的羽林卫,将朱雀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百姓想尽办法挤到了路边,等着看热闹。
早晨铺子里没人,晴芳也不来,二两没能按得下好奇心,找了个借口偷偷溜了出来。
一钱踩在凳子上做着清扫,心不在焉的,连续碰倒了三四个瓶瓶罐罐。
他还在想那天的事。
倘若最后不是侯爷及时赶到,姑娘就要被带去问罪了,也是自那以后,店里再没几个人来光顾。
街坊邻里的,都是些爱传话的碎嘴子,现在人人都知晓蘅芷斋的东家是安定侯的内室了,闲言碎语漫天飞。
有说她不恪守妇道,在外抛头露面败坏侯爷名声的,也有传她妇德败坏,不安于室的,打着营商的幌子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更有甚者,还说她在外面养面首。谣言四起,还都有模有样,一钱估计这些人也就是出于忌惮安定侯的身份,才没敢来蘅芷斋扔臭鸡蛋,烂菜叶子之类的。
这些日子姑娘也再没过来,店里的一应事务暂时全都压在了他身上,只有闰雪偶尔过来瞧一瞧,留几句话。
她说那日回去以后,姑娘跟侯爷大吵了一架,如今小院里的人全被带回了侯府,侯爷派了好些府卫将姑娘严加看管了起来。
但凡出个门,屁股后面便跟着一群人,别说来蘅芷斋了,晴芳如今连房门都不怎么出,闰雪也被憋得够呛,以至于现在她看见望山那张木讷脸就烦躁。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这只是晴芳跟侯爷演的一出戏罢了。
晴芳此刻正靠在侯府的花廊下,百无聊赖地整理着思绪,她又回顾了一番出事的那天下午:
对于侯爷的出现,赵应云的反应十分诡异,他似乎早已料到安定侯会来插手拦人,几乎没怎么挣扎,便爽快赔了罪,带着“官差”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他还特意强调了一遍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冒昧了侯爷和晴芳,请他们恕罪。晴芳第一直觉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只怕大浪还在后头。
其实早在她盘下蘅芷斋的时候,便与侯爷有过约法三章:其一不可插手经营;其二不得暴露身份;这两条都是用来约束侯爷的,唯独其三,不可置身危险之中,是侯爷给她的条件,否则她必须放弃经商这件事,回侯府做她的当家闲人。
如此一来,她与李渭枫都算是违背了约定,结果可想而知。
但两人都不愿意让步。
晴芳企图先发制人:“侯爷,此番暴露身份,是别无他法的无奈之举,我不怪你,甚至应该感激你,可你用失忆症来骗我,是不是得另当别论?”
此前她就有怀疑过侯爷这次的病是装出来的,当初朗月初那句意味不明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也算是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只不过一直没能得空试探,如今倒好,也算是不打自招了。
李渭枫自然听得出来她是在移花接木,转移话题,可他确实理亏在先,只好抵死不认:“我没有骗你,只是突然好了而已。”
“是吗?”晴芳把小葫芦塞进他怀里,瞪着他的眼睛:“在路边捡了个孩子?”
“你倒是告诉我,他如今才不到一岁,是如何跑去路边等着被你捡的?”
小葫芦随着她的视线一同看向李渭枫,咿咿呀呀地笑起来,不明所以的模样天真可爱,可他爹的心是石头打的,根本不吃这一套:“发病的时候,我会记忆错乱,臆想一些并不存在的事情,这你是知道的。”
譬如自封皇上,动不动就要把她跟子乌一同下锅煮了;
再譬如莫名其妙开始效仿五柳先生,日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埋头开荒种田;
又譬如抛家弃室,跑去做什么江湖浪人,为了追他,晴芳的命都差点让他浪没了。
每一次都是性情大变,毫无章法,但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破绽。每一次失忆,虽然记忆错乱,可他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微服私巡也好,寻找遗物也罢,他的重点从来不在晴芳身上。
唯独这次,他一直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与所求,只是单纯地赖在晴芳身边,“含饴弄儿”。
不承认算了,反正她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庆云坊的事,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晴芳有些赌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是我也不想做冤大头,平白无故就这么折了自己的名声。”
李渭枫陪着小葫芦玩了会儿“举高高”的游戏,儿子闹腾累了,便喊来奶妈给他抱了出去,屋里没人后,才问晴芳:“你待如何?”
晴芳愤愤道:“我总得弄清楚他们为何要针对蘅芷斋。”
李渭枫反问她:“你可知道庆云坊的东家是谁?”
晴芳摇头,静待他下文。
“赵应云背后的东家,是昌辽会馆。”
“昌辽会馆?”晴芳大惊,“谢氏名下的那个?!”
李渭枫点头:“谢氏乃长安商贾之首,尤其是谢家长子谢云诚,年少疏狂,十八岁时仅凭一己之力创办了如今独占鳌头的昌辽会馆,可谓名极一时。”
“早些年关于他的传闻神乎其神,说他是天官转世,财神下凡。再加上他本人极为乐善好施,昌辽会馆每年雷打不动的义卖会便是他特意设来接济穷苦百姓的。”
晴芳叹道:“这么一说,我似乎曾听父亲提起过这个人,说他是…‘寥若星辰,珍逾拱璧’。”
“没错,”李渭枫道,“寥若晨星,珍逾拱璧。只是这评价有些偏颇,谢云诚的确年少有为,风流倜傥,却有一样为人唏嘘。”
晴芳的好奇心被够了上来:“是什么?”
李渭枫顿了一下,面上飞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尴尬:“他…不爱金帛爱美人。”
“谢云诚曾在郊外建过一座百亩山庄,名为九重金缕,专门用来娇藏他从五湖四海搜罗来的美人佳丽。”
“原…原来如此。”晴芳微赧,没想到谢云诚私底下竟是如此淫逸荒唐之人,亏她刚才还对他产生了一丝丝崇敬之意。
“三年前,谢云诚最心爱的一个姬妾无故跳崖自尽,此事令他大受刺激,便命人拆了金缕山庄,也是自那以后,坊间再不曾见过他于人前露面。”
还算是个半路出家的痴情种。
的确让人唏嘘。
李渭枫抬手扣了两下桌子,晴芳会意地走过去,被他抱坐到腿上,两人鼻尖挨着鼻尖,亲昵了一小会儿。
晴芳捉住他乱窜的指尖,气息不匀地追问道:“然后呢?”
“再没有人见过他么?那昌辽会馆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