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美人如花隔云端(二)(1 / 1)明月引首页

此后数日,天阔只跟着我行动,不理他人,倒学起我来了,而我虽理解他的心情,却也不愿让仲满看了心里添堵,便决定放下自己的事,帮他们从中调和。我找到仲满时,他倒也还欣喜,只是我一提楚家,他又立刻消沉了许多。    “仲满兄,你当真是那样想的吗?此来大唐只为读书游学,不愿涉及儿女之情。”我与他并肩立在廊下,平静地向他提问。    “嗯。”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玉羊,你或许没听说过,早在贞观二年,你们的太宗皇帝便下过一道诏令,诸蕃使人所取得汉妇女为妾者,并不得将还蕃,也就是说,外国人就算迎娶唐女,也不能带她一同归国。所以,一来我是真的没有考虑过此事,二来也有这诏令所限,便一心只以勤学为要务。”    “为何会有这样的诏令!”我心中惊觉一恸,险些站不稳脚步。    “呵……”他看着我长舒了一口气,一片淡然,倒是很看得开的模样,“这诏令已近百载,想来难以更改,不提也罢。”    “若能更改,或者没有这条诏令,你愿意娶一位唐女为妻吗?”我紧接着他的话音问道,内心迫切而又彷徨。    “玉羊,我不是才说了吗?我没有考虑过婚姻之事。我知道当面拒绝公然的姐姐很伤人,但我对她无意,便不能优柔寡断,模棱两可。”    他回得也很直接,只是话里以为我指的是楚娘子,以为我是来替天阔抱不平的。我不知如何再起话头,便继续听他说。    “唐国风气开放,男女之间常有结伴同游,我既来此,便也渐渐习惯,故而一直以来与公然相交,也不大刻意回避他姐姐,却谁知竟惹她……失察之责,失礼之罪我仲满该领,公然怎样怪我我都能接受,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玉羊,你若愿意将我的意思转达公然,能解得他一二分怨气,就再好不过了,不愿也无妨。”    “……好,我帮你告诉他。”我缓缓地点了两下头,心中犹如雪上加霜,却还要崩住脸上的表情,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失控落泪。    最后,他带着一丝久违的微笑向我致谢,却在我看来痛彻心扉。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作为外国留学生将来是要归国的,这便也罢了,可怎么又凭空多出来一道不准唐女随外国丈夫归国的诏令!这难题堆难题,难上又加难,我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我将仲满之意转告天阔后,他二人果然缓和了许多,只是众人凑在一处到底不似从前亲热。这开元八年好似是流年不利,从正月里开始便各种事端,也不知何时是尽头,又如何收场。    倏忽已是四月初八,我父母的忌日,今年正好三周年了。按理,为人子女者应操办禫祭之礼以尽孝义,可我无力操办,也回不去越州,便只得趁旬假去郊外简单祭奠。    初十这日,我在西市一家店肆买齐了香烛供奉,便想就近出金光门外寻个无人处,但刚出店门一抬头竟遇见了仲满,他抱着一些书简正从对面的书肆走出来。    “玉羊,你这是要做什么去?”他上前问我,倒是很欢喜。    “哦,初八是我父母三周年忌日,因不得出来,今日便买些香烛供奉想要拜祭一下。”我也无意隐瞒,只平常回道。    他很快收起脸上笑容,目光带出歉疚之意,“对不起。”    我自然不介意,便略一摇头,说道:“我也没和你说过,你怎会知道?没事的。”    “那你……”    不知他要说什么,出口两个字又顿住,我想是让我自便之意,就接着言道:“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玉羊。”我方要转身他又忽然叫住我,“若你不介意,我陪你去吧。”    “好。”我可能也未作思索,嘴巴一张便应了。    随后,他将手中书简转身交给了一个青年,向他叮嘱了几句,说的是日本语,大意是让他带着书简先回四方馆,而我也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我望向那人,面貌似是见过,却又说不上来。    “他是我的傔从,叫羽栗吉麻吕,与我一道从日本而来。要是你还记得,去岁上元节你见过他的。”    许是被仲满发觉我在看那人,他倒大方介绍起来了,而这一提我也瞬间记起,当时是有那么一个陌生面孔站在仲满身后,一路也不说话,却原来是个傔人。可见,仲满的身份果与其他留学生不同。    已而往金光门外去,我对地形不大熟悉,倒是仲满头前带路,将我领到了一处向南傍水的竹林前。    “既是遥祭,越州在南,此处环境清幽,最佳了,也是我之前无意中逛到的地方。我走远些等你,你不必着急。”    他丢下这话便阔步离去,约莫二十多步外才停下。林风阵阵,竹枝摇曳,时而把他的身影挡住,像梦里似的若隐若现。    摆好烛台,点上三支清香,我在这简易的灵前跪好,心中的感慨多于悲伤。    “女儿长大了,吃穿不愁,也有落脚的地方,你们泉下有知,就放心吧。只是,女儿不知自己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也有些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不该来长安,不来长安就不会遇到仲满,就不会为他伤心。女儿自小看你们互相敬爱,琴瑟和谐的样子,便以为世间的情爱都是这般,可原来不是……我有些怕……”    我将内心积压已久的烦乱心事一齐倾吐,我感觉到无尽的脆弱,泪水打湿了一片衣襟。    良久,胸中波澜渐渐平息,纸烛清香也慢慢燃尽了,我整理好心绪,向南重重拜了三拜,结束了这场祭奠。    “仲满兄,我们回去吧。”我走到他身边轻轻带出一句话,低着头,不大好意思让他看见刚哭完的脸。    “玉羊,如果还是很难过,等一等再走也无妨。天色尚早,我也无事。”他抬起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语气悲悯,很是体贴。    我稍稍侧脸看着他放在我肩头的手,心中忽然一缩,仿佛被戳到了最深最柔软的地方,眼泪复又夺眶而出,“是啊,怎么能不难过呢?失去父母我便什么都没有了。你能想象吗?几日前还在跟你说话的人,一夕之间就都没有了!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有留下。”    “玉羊……”他声音发颤,又似有些哽咽,却到底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长叹一声,疏解内心的激动,将头抬起,“仲满兄定然想不出那样的境况吧?你虽远离父母桑梓,也不过就是这留学的数载光阴。到那时你离唐归国,还会记得这里的事吗?日久天长,会不会忘记我啊?”    “不会!”他脱口便道,眼睛瞪大了一圈,像盟誓一般,“游学是长久之事,我不过才来第三年,哪里就论及归国了呢!”    我看他一副着急的样子,倒像是吃了定心丸,心中瞬时踏实了许多,伤感也消退下去,“谢谢你好言相劝,是我一时乱了方寸。”    他亦放松下来,只是目光还稍显滞涩,结着一股隐忧似的,却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