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四围都有软垫铺好,还装饰得各样玉珠流苏,又舒适又漂亮,我手触目观,颇觉新鲜,心情也一片大好。官人一路倒是无话,只温和地望着我,就像是长辈望着自家儿女。 及至到了云来酒肆,我也取了剩余的工钱,想着要好好还一还他数次的恩情,便就在酒肆里做东请了一顿饭。 “你辛苦挣钱这些钱,就是为了这样吃喝?云来酒肆的菜价可是不便宜啊!恐怕这一顿下来,你刚拿的那些就又还给店主咯!”正吃得尽兴,官人忽然停下却向我问起。 “还就还呗,反正我现在也用不着钱了。”我也不停下,边吃边道,心里也感慨起来:“太学里不是一些外国留学生便是贵胄大族的子弟,个个是有来头的,我惹不起。就说我去岁到一个贵族同窗的府上,一时不察忘了携带礼物,其实也是没钱,便被一群婢女轻贱鄙夷,而我也不好明言,实在是憋屈!他们之间的交往我似乎怎么也融入不进去,我的努力也好像都白费了。” 我不知怎么了,越说话越多,掺杂着酸楚、委屈,倒有些偏离本意了。 “孩子,你难过了?”官人听来面上一片怜惜的态度,“学馆到底是读书的地方,勤学才是要务,何必费心结交一些不值得交往的人呢?我向赵助教打听你时,他对你的评价可是很高的,你要自信一些才是,等将来大比之期得了功名,你远在越州的父母定会欣慰的。” “呵呵……”我笑笑,既是觉得他说得在理,也带着些许自嘲,言道:“我哪里还有父母?开元五年一场瘟疫使我在一夕之间骤失双亲,我早便是孑然一身了。” “你说什么?!” “什么?!” 我话音未落,官人与那随从阿伯几乎同时大喊了出来,二人都是惊魂万状的神情,而官人更是浑身发颤,支持不住朝前一倾,重重地伏在了几案上。 “怎……怎么了?”我大为吃惊,想他们就算同情我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你的父母是……他们……他们真的……”官人越发激动,双目发红,青筋暴突,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哦,我家主人身体忽感不适,恐怕不能多陪了。小郎君,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随从阿伯过来扶住官人,形色从容了许多,只是言语之中像是在为官人掩饰着什么,我捉摸不准,也不好多问。 “好,那你们请自便吧,不用管我了。” 随从阿伯向我点头致意,便即扶持着官人离去,而官人虽未说一言,却是一直望着我,将要出门了还转脸看我一眼。那目光里除了方才的惊惧,还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意味,竟与他通达的气度大不相符,倒令我更加糊涂了。 我暂不去想,只将小满从墙角抱到官人的位置,以它为伴,共饮同食,不一会儿便将所有菜品都祭了五脏庙,那碗碟像洗过了似的。 “店主,看在我为你干活还勤快的份儿上,你少收点吧!” 我准备结账离店,心里其实还是舍不得这辛苦钱的,便与店主套起近乎,可谁知他一摇头却分文不收,抬手指向了大门左边。 “那二位举止穿戴不俗的是你什么人呐?出手慷慨,早就替你结了账了!” 我便顺其所指望去,倒见官人他们还未离去,二人就站在车驾前面说话。我倒不愿贪这便宜,想立即将钱还给他们,不料我才走近了,却先入耳一段奇怪的谈话。 “这孩子虽来历故事有些相似,却未必就是,还有很多疑点啊!官家切勿因此动情反先伤了自己身体。” “我知道,我知道!可力士啊,我今天叫你一道来见他,便是有几分把握的,难道你看着不像?你也深知我与云中王的情谊,倘若这孩子真的另有隐衷,他若真的是……那叫我如何忍心?” …… 他们口中的“孩子”明显是在指我,可云中王是谁呢?听起来是个王爵,却怎会与我扯上关系?这官人又是什么来头呢? 这扑朔迷离的对话让我生出几分惶恐,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也不敢再上前找他们。我抱着小满猛跑出几条街,心中方寸大乱。 “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都等你半天了!” 我回到学馆,心中疑影重重,只想找个角落安静窝着,但天阔却非常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院中。 “我没空理你,走开。”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哎呀!都多久了,也不知你置什么气,还不和好?”他素来没眼色,此时只拦住我的去路,继续发言:“去我家里吧?我知你近来不快,便亲自来接你,你消消气?” “我哪里都不去,尤其是你家,永远都不会再去了。你请回吧!”我一听这话,自然更不痛快,便发了狠话,随即绕开他径直往宿舍走去。 “二月十七是仲满的生辰,但那日学中不放假,就选了今晚设宴替他庆祝,你也不去吗?” 我正要推门,天阔远远地又喊出一句。讽刺,太讽刺了,我听来只有这样的感觉。我缓缓地转过身去。 “嘿嘿,怎么样?你这下想去了吧?”天阔一片欢悦地跑向我,“其实此事早定了,只是你这向时古怪,听不进一个字,便没告诉你。可我想来缺了你到底不好,就赶着来劝你,仲满他们还不知道呢!待会儿相见,他们肯定更高兴了!” “呵呵……”我冷笑了几声,说道:“既是仲满生辰为何不是他自己安排,反要你来殷勤周全?” “哦,这个啊,他自己原是无意张扬的,都是我姐姐的意思,我不过帮忙跑腿!”天阔回答得一本正经,一脸直白,“你也知道我姐姐喜欢仲满,近来他二人不知怎的,仿似比从前亲密了些,那我姐姐肯定不会疏忽他的生辰咯!她为此还新学了一首日本国的曲子,又改编成琵琶的曲调,今晚要奏给仲满听呢!” “哦……你阿姐还懂五音六律,还会弹奏琵琶啊……”我低垂着眼睛,浑身僵住,出口之语也变得有气无力。 “那是自然!我阿姐是大家闺秀,既懂音律,还擅舞蹈,十三岁时就曾名动长安城。”天阔满口夸耀,自豪又神气,“她的好处多着呢,我一时也说不完,你今晚见了便能领略到了!” “唔……”我长舒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一些,“我是个粗人,既不通音律,更不知欣赏,若去了,仲满便过不好生辰了。” “你这话什么意……” “没什么意思!你若再劝,我们今后连同窗也做不成了!” 我瞪着眼睛大吼着打断了他,然后任他震惊不已,任他疑惑难解,都再不停留,回身进了屋子。 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有希望,但现在觉得,追仲满就像追梦一样,自尊心让我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