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鸿乔起先的确不知道那陈宛是这般忠君戮友之人,不然那日踏青,就不会凑上前去。但似乎这些都早有预兆。
陈宛投靠司鸿络的时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算起来:那会儿,司鸿乔还没出生。他知道的关于陈宛的一切,都是表兄扶司舟和他说的。很显然,扶司舟并不会和他说上太多。
准确来说:
整个楚都,都不清楚那个叫陈宛的少年是怎么成了公子络的伴读。
司鸿乔在脑海里翻了很久,终于从角落里头找出了那份记忆。
*****
“先生早上好!阿乔偷偷和你说,阿乔发现了王宫里的一个大秘密!”
对面的青年还没有如今这般冷漠,长发微微打着转儿。正是扶司舟。
他阴郁的眉眼抬起,有了一点点的笑容,转瞬即逝。
“何事?”
当年的司鸿乔不过五岁,本是调皮的年岁,硬是被扶司舟吓的规规矩矩。这会有了特别激动的事,也只雀跃一二,东瞟瞟西瞅瞅,压低了声。
“二兄不是惊马死的!”
想象中的惊讶没有出现。
青年沉静地翻着快要脱线的竹简,对这个消息毫无感觉,甚至还掩面打了个哈欠。
扶司舟乜他一眼,像是嘲讽:就这?
“真的!我碰见了三兄在和一个大哥哥说话……他说‘幸亏你反应及时,不然就让那人跑了!’二兄不会是三兄杀的吧?”
扶司舟终于舍得给他一个正经的眼神了。“不是。”
他的眼神又沉了一分,里头氤氲的不知是欣赏,还是不赞同,让人见了如临深渊。
“司鸿络还下不去这个手。”
“所以,有人替三兄做这件事?”司鸿乔慌慌张张,扒拉着青年的衣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那…那他是谁啊,这么可怕!会不会也这样对我呜……”
扶司舟低低嗤笑一声。
“何至于此。记着些,别去招惹那个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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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于此。
人家可看不上你。
“如今想来,先生是这个意思?”年轻的楚王强忍着对自己当年举动的羞耻,若无其事的感叹道。
扶司舟应声,也想起来了当年的一些事情。
那两个少年郎都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尤以陈宛为甚。他当初甚至想过,若是自己有他半分果决,也不至于日日夜夜都受制于人。
人家不清楚这陈宛的来历。他扶司舟熟悉的很。
【他的手段与他父亲一脉相承,有过之而无不及。】
*****
陈宛出身在一个贵族世家,却偏偏,是外室的儿子。那个外室,还是罪臣之女。
父亲因怜母而宠他不错,但家中姊妹众多,他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主母一锅水端平不错,那也是对于他们这些庶子而言。他想要生活过得更好,就要拼命的争夺父亲的宠爱。让父亲的目光,只见他一人。
父亲喜欢孝顺而有才华的孩子。
于是五岁他为父侍疾药石遍尝,六岁《诗经》倒背如流,七岁策论胜嫡子,八岁能辩名士。
直到——
父亲远行之后,带回来了一个孩子。
比他年幼的孩子。
“我是陈宛,你叫什么名字?”唇角微微勾起,他露出所有人都喜欢看的那个笑容。
然而,对面那个孩子没有回应他。一丝一毫都没有。
陈宛抬眼,从上到下把人打量了一番。
眉眼太过精致,主母最讨厌这种了;冷冰冰的没有表情,嫡长兄也不喜欢呢。一直都没有说话,他,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哈,父亲不会喜欢这种没有半点用处的孩子的。
陈宛满意至极,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到那些名士,学着他们的仪态去靠近那人。
“你是哪位小娘的孩子?她的手艺可真好,把你的头发打理的很好看呢。”
那人终于肯反应了。
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定定的看着他,手指搅着过长的头发,让那本来就像水波一样的头发更卷了些。
仅一眼,那人又把头转开了。陈宛能保证,自己看到了那人眼里闪过那种名叫厌恶的情绪。
真的是,很讨厌了。
不过没关系,他会和父亲说的。
陈宛一边保持着自己的笑容,一边确定这个场景有被路过的侍人看到,才微微垂下了头,状似委屈。
想到那人的下场,还是忍不住扬起了笑容。
当天夕食,父亲果然喊他去书房。书房里还有那位整个楚国最最尊贵的人。
他会让那个人知道,什么叫做出丑。
……
为什么,这次不管用了!
陈宛连忙低下头,确保自己怨毒的眼神没有被人瞧见。
这个计策让多少兄弟姐妹猝不及防的迎接父亲失望的眼神,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斥骂之中丧失了和他争宠的信心。
为什么这一次会不管用?为什么这次失望的眼神看着的是他?他做错了什么?
父亲也被那个人装出来的乖巧骗到了吗?没关系,他还有才华……
还有楚王,楚王一定会喜欢他的!
?!
“父亲您偏心哦,明明都是您的子嗣,为什么他的礼仪、功课都比我好?”陈宛咬牙,欲哭不哭。
“不许无礼,这是公子舟!”一向宠爱他的父亲扯出了自己的衣袖,逼着他道歉。
所以,你是楚王的儿子?
你为什么不说?
看着他像猫一样上蹿下跳,很好玩?
为什么会有人放着触手可及的泼天权利不要,跑来一个区区臣子的家里当子嗣?
没等陈宛想出个结果,父亲就为了平息楚王的怒火把他从族里除了名。
呵,堂堂宗正……
要是被人知道他和叛臣之女有私,他这位置还坐的稳?
只等一个时机。
春狩的时候,他终于有机会去见另一个曾经意外结交的公子。把自己父母亲的定情信物亲手交给他。
“公子,有此一物您定然可以得到大王的宠信!”
陈宛跪坐在地,脊背挺直,双眼明亮而嘴角含笑。
天下名士风流,说是因才,不如说是因势。权势造名士,将人原有的六分才华硬生生托成十分。
他见过那些名士,也没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书与乐。他们能达到的高度,他陈宛为什么不能。
“好!”少年紧紧捏住玉佩,抱住了他,“你记住,我叫司鸿络。”
“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父王真要是喜欢我了,我就跟他说,让你当我的伴读!”
“当然。”
陈宛轻轻的应声,广袖流袍,一袭儒衫。眉眼温润,举手投足之间把那位名士学了个十成十。
后来,他的父亲从宗正贬为少宗正。
紧接着,四公子高烧不醒,薨了。
再后来,二公子失足掉马,逝世。
后来的后来,大公子死于流民作乱。
司鸿络成了唯二的继承人,大权在握。而他,陈宛,是他最信任的幕僚。唯一遗憾的是,那个所谓的公子舟,自己始终没有找到,自然也就无从下手报复。
二十九岁时,齐楚边境军队摩擦。有位楚将好意劝阻,却被羽箭击杀于齐国边境。
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