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冷,秋收的庄稼只有往年的三成,连带着镇子上的百姓们也愁容莫展。
收成没有及时交上去,官兵已经来了两次。
上次放话来,这次再交不齐,就要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抢走去当了。
张丽芳愁眉不展,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边嘴里喋喋不休地骂着她的丈夫:“你这穷鬼,我原以为你乡里有块田是大喜事,没想到竟是个祸害!”
“你说你,有什么用?一年到头起早摸黑地去写书,钱没赚着,庄稼也不管!”
“等下官老爷来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她气极了,冲进屋里,一屁股坐回床上,踢翻了脚边的夜壶。
张丽芳看着地上流了一地的糟污,更生气了。
“哎哟我的亲娘,鲁志明你这个杀千刀的,还不快滚进来收拾了!”
男子正拿着榔头修门,昨夜漏风,张丽芳没睡好,骂了一晚上,现在听见她又骂人,放下手里的榔头,沉默地走了进来。
鲁志明穿着半旧的灰黑色袄子,身上好几个针脚不齐的补丁。
他叹了口气,将夜壶扶起来,准备去拿扫帚。
“敢情老娘说半天就对着一块木头说的?”
她起身,又把夜壶踢翻了。
“鲁志明,老娘问你呢!等下官老爷来了怎么办!我可没钱去补你那窟窿!”
门外飘起了雨点,冷风吹进屋子,鲁志明垂着头,站在门口,雨飘在他身上。
“我现在去找库里的同僚借,缓一阵子。”
寒风吹得张丽芳更烦躁,上前狠狠地关上门,把鲁志明关在了屋外。
她嘴里骂骂咧咧:“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有本事你就借一辈子!”
风雨大了,天色阴沉,鲁志明没带雨具,借着路上的屋檐走了一路,还是淋湿了大半。
今日是公休,他到了公使库,只有两个同僚在库里轮值。
“鲁兄,实在不是我不想借你,只是我家田里也遭了灾,实在没有多余了。”
鲁志明余光里看到了另外一位同僚躲闪的眼神。
他低下头,对二位拜了拜,拖着湿淋淋的步子离开了。
张丽芳蹲在打开的柜门前,从最深处的旧衣里,翻出了一些细软,仔仔细细地清点了。
听到院门有动静,一把将细软收到自己怀里,轻手轻脚地关了柜门。
她蹑步坐回床上,等了老半天,也没人来开卧室门。
她起身出去,发现鲁志明正在厨房里蒸黑面馒头。
“你借到钱啦?”
鲁志明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看着柴火。
“没有,同僚也困难,明日等别的同僚都在,我再想想办法。”
张丽芳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他,边哭边锤他:“等下官老爷就来了,怎么等得到明日,你要逼死我吗?鲁志明都是因为嫁给你!老娘本来可以嫁给宋哥享福的,都是因为嫁给了你,你这窝囊废!”
他被女人的拳头狠命地捶打,身形一动不动。
突然院门口响起了“咚咚咚”的砸门声。
有官兵在外扯着嗓子喊:“鲁家的,今天要交粮钱了!开门!”
听到这声音,张丽芳停下了捶打的动作,哭得更凶了。
“怎么办啊!他们要来抄家了!”
“别哭了。”
鲁志明叹了口气,扔下烧火棍,走了出去。
官兵进来搜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后眼睛落在了张丽芳身上。
他们上下打量她,交头接耳起来。
张丽芳死死地攥着衣角,躲回鲁志明背后。
“鲁家的,没钱交的话,把你女人卖了吧。”
官兵哈哈大笑,他们身上穿着箬笠斗篷,风雨不侵。
鲁志明刚刚淋湿的衣服还没有干,风吹过来,瑟缩了一下。
“不要啊,官爷,救命啊!”张丽芳一听这话,忙跪在地上磕头。
鲁志明看了一眼地上的女人,朝官兵们拜了拜:“回官爷,这实在不行,我这里还有二十文,可否请官爷再宽限两天。”
说着就掏出了最后一些铜钱。
官兵冷哼了一声,一脚踹飞了,铜钱撒得满地都是,官兵声音拔高。
“你打发叫花子呢?今天要么交粮钱,要么卖女人,要么……你把田契交给我们。”
鲁家现在居住的屋子,是公使库分住的,不是鲁家的,鲁家最后的财产,只有那张田契。
鲁志明垂着眼,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女人,从怀里掏出了田契,交给了官兵。
这夜张丽芳没有让鲁志明睡卧室,他借着厨房余烬的热,将就了一晚。
次日早晨,鲁志明蒸了馒头,带着准备去应卯。
身后响起了张丽芳的声音:“你怎么又吃这么多?家里就三个馒头了,你还要吃两个?我哪里吃得饱!”
鲁志明身形一顿,关上了院门,没有回头。
院子里又传来骂声,随着他的步伐渐行渐远。
午休后。
“李大人。”鲁志明一拜。
这是他的顶头上司,鲁志明主编的地方志已经完稿、校对了交给了李大人,只要等刊印发行,他就能有一笔额外的收入。
李大人手里拿着他的手稿过来,“志明啊,这稿子有些问题,你再校对一次吧。”
鲁志明拿过来一看,封面上他的名字已经被墨划去,改成了李玉龙,“李大人,这署名为何……”
李玉龙忙凑近他低声:“上面说你的身份编地方志,太低了,如果不用我的,没法过审。”
“可是……”这是他一年的成果啊。
“志明啊,等到稿费出来,我自会给你分的。”
“李大人!”
鲁志明突然高声,引来周围同僚的瞩目。
李玉龙皱眉,忙示意他低声。
“我都承诺分你稿费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鲁志明怒目圆瞪,攥着拳死盯着李玉龙,“李大人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李玉龙理直气壮。
鲁志明声量更大,“李大人,我问,说下官身份太低,没法用下官的名字过审,是真的吗?”
周围一片死寂,同僚们不敢靠近,但耳朵都聚集在两人的对话之间。
“你在质疑本官?”李玉龙也怒了。
鲁志明喘着粗气,死盯着他。
“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滚!”
他一把拎着鲁志明的衣服,将他提了出去。
“就你这样的窝囊废,还敢质疑本官?”
鲁志明摔在地上,李玉龙补了一脚。
他喘息着起身,拍了拍衣服,垂下眸子,走出了公使库。
恍恍惚惚走了一路,竟走回了家,他轻手打开院门。
突然听见了张丽芳的娇笑声,还有一个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