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也是醉酒后的取乐手段吧,小生也是不解。”
“他们这样夜深露宿街头,父母难道允许吗?”桑柔插话问。
叶翰飞倒是有些稀奇了,“父母允许?自然是允许。难道侯府家有宵禁?现在毕竟都是寰辕历三百多年了,宵禁已是几十年前的规矩了吧。”
桑柔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转头看向林司炎。
林司炎确实没有给桑柔定几时回家的规矩,但自那日秦风与她独自晚归、春桃秋月伏了一地以后,她如果出门就尽量赶在酉时之前回家,夏天店里晚了,也会在戌时回来。
这样一比城中风气,自己果然是个规矩人。
叶翰飞不明就里,忙打哈哈,“想来也是,侯府家规矩总是要比一般家里多些,这也是常事。不过西京向来治安严格,就算通宵在外,也是无妨的,而且陛下英明,将城里叫花子赶走了,城东近来都变得干净好多。”
话音落下,有几个瞬息的沉默。
桑柔忙笑道:“叶公子说的是。”
林司炎起身,“走吧,差不多要开宴了。”
桂花林中暮色开始低沉,窸窸窣窣的桂花瓣飞扬在香气中,杂糅着背景的人群熙攘声。
金橙色夕阳光芒的背景下,山顶的雕龙木亭显出庄严而苍凉的孤独。
华灯先夜色一步降临在桂花林中。
数十个太监鱼贯入林,每人手提一盏点燃的琉璃宫灯,每棵桂花树挂了两至三盏灯,挂完又安静有素离场,这样往来约十几趟,终于将桂花林悉数点亮。
夜色拖着悠悠的脚步,降临在了西京。此刻林中星星点点,仿若仙境。
林司炎和桑柔的位子在山腰处的某个小亭子里。
忠勤侯府人口单薄,林司炎的兄弟又算旁支,不在邀请之列,所以整个亭子一大桌只有他俩人,不过他们也乐得清静,正合心意。
眼见地上的嘉宾已然聚齐地将将满了,山腰上的亭子还空了大半,山顶的龙亭更是一人也无。想来最重要的总是要压轴现身。
亮灯后,四处突然间乐声起,不知何处来。
再一眼,只见四周多了好多将两米左右的圆形高台,散在宴席四处。
灯亮,每一台上就都出现六个身着白色轻纱的曼妙女子,俱摆着相同的姿势。
乐声停了三四个呼吸,又骤起,所有舞台的舞女便整齐划一地悠然起舞。
不管坐在宴席的任何位置,从任何角度看去,都能看见台上的舞姿,很是绝妙。
遥远有钟声响起,悠远地敲响了一下,第一道茶宴便开了。
华服宫婢如鱼贯入,每人手持托盘,托盘内是一摞白色方巾,整齐叠着。
这是净手。
第二道托盘进来,每人面前一碗清茶,一个空的青花瓷碗。茶进口,茶出口。
这是净口。
第三道托盘进来,每人又是一碗茶,此番茶杯较上一道更为精美。茶入口,辗转入喉。
这是净胃。
三道后,原先每人桌子上的茶点跟着下了。
舞乐声变,舞女的身姿在光影中,突然变了一色衣裳,变成浅蓝色轻纱。
这舞将半,钟声敲了两下,第二道冷菜宴开。
桑柔这一桌,冷菜摆了八道,她一张望,见地上大桌十人的摆了六道,小桌六人的摆了四道。
她看着眼前这些不太认识的菜,有些好奇,一旁林司炎提醒她,“先别动筷。”
这首舞乐终于落下,空气里已经换上了屏息的安静。
再乐声起,鼓点带着乐曲,已经变成了肃然的画风。
她抬头一望,不知何时山腰已经都坐满,满眼望去全是乌青色的朝服和正装打扮,仅留了山顶还是空荡。
在窒息的凝重里,数百人在场,鸦雀无声,只有乐曲在空中回荡。
突然乐曲声低,有第一个浑厚的男声从山那头开始响起。
“跪。”
然后第二个男声接道,七八个陆续接力,传满了桂花林。
哗啦啦一大片,只有凳子拖动、衣服窸窣的声音,数百人就如提线木偶一般,顺着指挥,往地上跪去。
这一跪,桑柔数了至少一百下心跳声,这才听到第二声。
韩帝的声音自山顶传来,“今日中秋宫宴,满朝阖家欢聚于此,望众爱卿能尽兴而归。”
于是太监的复制声陆续接力。
“按祖宗规矩,月拜。”
桑柔正狐疑月拜是什么,太监的声音响起,“太.祖秦帝,拜。”
突然林中有硕大的画像落下,众人乌压压地跪下磕头。
桑柔拜的间隙瞥了一眼,是个络腮胡子威严的男像。
“太.祖林皇后,拜。”
居然连皇后也要拜,开朝四百多年,那岂不是要拜几十个。真是一个“男女平等”的朝代。
拜到第四个她终于发现,每个新帝,其称呼都是随母姓。当今陛下称“韩帝”,是因为生母姓韩。
这样重视母族荣耀的朝代,理论来说,会在开朝几代以后,形成家族壁垒,财富和权势被几个家族垄断,可是桑柔听下来,寰辕四百多年皇帝的称呼,居然没有太多的重复。
难道是有优秀的组织机制遏制了外戚专权?
桑柔没想明白,打算回家路上问问林司炎。
拜到快要眼冒金星,桑柔终于等来了山顶那人那句,“众爱卿平身,开宴。”
林司炎知她已经精疲力尽,起身忙扶了扶,低声揶揄打趣,“看吧,天天躺着。”
又饿又晕,桑柔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来回击他,他笑,“快吃吧,可以动筷了。”
说话间,钟声三响,热菜开宴。
二十道热菜上来,她真是饿极了,吃了一会儿,将将有些缓和,抬头一看,只见几十上百幅画像挂在桂花树之上,随着秋夜的风飘来荡去,仿佛在无声地俯视众人。
她看着画像,竟觉着有一丝渗人。
地上众人觥筹交错,眉开眼笑,眼前只有桌上的菜、杯中的酒、边上的人,无人眼中有天上的画。
舞乐声不知什么时候早起了,换成了欢快的旋律,舞女换了桃红色的衣服,舞步也欢脱了。
席间有宫婢穿行而来,换干净帕子,添茶,添酒,换骨碟,听吩咐。
酒席过半,桑柔见地上不少人已经离开自己的座位,去他人席上交杯换盏。
也有不少人找到林司炎这桌,又是寒暄交谈,无非就是“这是舍妹,您谬赞了,祝您中秋阖家幸福”这套。
这还是桑柔第一次见林司炎喝了这不少酒,她自己倒是都被他挡了,没沾一滴。
桑柔终于在吃得十分饱时,听到了四声钟声,甜点宴。
撤热菜费了些时间,然后就是一道道精美的甜点送上,其间月饼居中,其他象征着秋季的点心围着,随即还换了新茶上来。
舞女在这一曲欢快的落幕下,将宴会的喜乐送上了顶峰。
这曲才毕——
“嘭,嘭,嘭。”
一轮满月的黑色夜空中,突然一时间绽开了几百朵金色的烟火。
随着烟火升空,宴会也更加沸腾,不少拘谨的小孩子这下终于放开了怀,大声笑闹起来。
桑柔想起了那天在骊郡王府的角楼,那场烟火。
就在这喧嚣的金黄色光亮里,她抬头往另一边望去,真的看见了那个脑海里的人。
他在山顶的秋风微拂里,正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仿佛穿越了千万光年的宇宙,在群星璀璨里,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