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西移,在远离正厅的仆从内院。 于心像一只石猴,蜷在墙角曲膝而坐,从清晨就一直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陆绅…………”她低声喃喃,眼泪将衣裳濡湿大片,透着空落落的冷意,冷得心口撕|裂般的疼,仿佛她的心也追随陆绅一同跌入万丈山崖。 “心儿……”门外传来刘忍的呼唤,伴随着嘈杂的叩门声。 于心丝毫不想听!将耳朵捂住,将头也埋进膝盖。 刘忍提着饭食,喊了半天却只得到哭声回应。不禁长长叹气:“心儿,再不给爹爹开门,爹爹要撞门了!咳咳咳。” 冬日的空气对身体颇有刺激,他压不住咳了几声。 于心听出爹爹虚弱又逞强的气势,愧畏地盖住了红肿的眼睛:“……刘于心,你怎么能够一直任性下去呢?不可以让爹爹担心啊!” 她努力说服自己,站起身打开紧闭的房门。 “爹爹,女儿没事的。让你担心了……”她解释着,嗓子已经哭哑。 刘忍把食盒摆在桌上,望着那双哭肿的杏眼,心疼地说:“一天啦,吃点东西吧。你看,爹爹特意去市场给你买的。” 小桌之上,皆是于心最爱吃的菜。 “……”于心看着距离她最近的葱油龙抄手,微微失神。 就在几天以前,陆绅也曾给她带来这份热气腾腾的好意。 那个人虽然看起来总是吊儿郎当的小混混模样。可事实上,于心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强大的温柔。 陆绅绝对不会杀害自己的父亲! 于心始终坚信这一点。 可是她仅仅是一个奴籍在身的小丫鬟,人微言轻,如何找到事实真相? 简直是痴心妄想! 于心再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身份。 ——对不起,陆绅……你说过永远不要低贱自己。可是我……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于心握紧手中的碗筷,万千情绪汇于胸口。 她想了又想,隔着龙抄手烟煴的雾气,用嘶哑的声音决定道:“爹爹,我想为陆少庄主守灵。” 守灵,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陆绅做的事情。 冬寒料峭,刘忍担心于心的精神会支撑不住,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于心独自守夜。他态度强势,强行呆在于心身边。 老人家的倔脾气上来,于心劝说不得。只好随了他的愿,与他一同守夜。 这一晚上,于心同刘忍讲述了许许多多她与陆绅相识的故事。 从汴京城的初遇开始,每一次拌嘴,每一次笑骂,每一次欢喜……无论是身体的触感,还是心理的感觉,诸多细节重现在于心眼前,一切的一切依然都那么清晰…… 聊天聊到后半夜时,刘忍终是熬不住年老,趴在一旁沉沉睡去。 于心找来绒毯为他轻轻盖上,盯着爹爹的睡颜,于心的嘴角总算有了些许上扬。 一|夜的倾诉不仅使她找回了平复的心情,更让她牢牢记住了陆绅带给她的所有美好回忆。 “只要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于心向空气询问着。 她永远不会忘记的。 不仅是陆绅的话,还有他这个人。 *** 新的一天,活着的人依然要努力生存。 第二日大早,送走刘忍后于心匆匆赶回王明珞的闺房。 昨日,王明珞瞧见她过于伤心,体贴地没有叫她服侍自己。但是到了今日,于心不许自己再耍小脾气,捡起了自己的本职。 “小姐,睡醒了吗?”于心隔着房门问,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眉头一皱,轻轻推攘门板。门扉轻易洞开,显然是没有人从里面落锁。 屋内很安静,东西整整齐齐。闺床之上,该有的人不在,只有一张字条摆在上面。 “于心,我去了瓦市。浮生梦碎,人事严凉。我只愿情醉一场,不枉此生荒唐。”于心默读道。 情醉?荒唐? 为什么是这种香艳的修辞!? 于心猛地想起七夕节同陆绅逛瓦市时,匆匆路过的几处风月场所。她浑身一抖,茅塞顿开,懂得了王明珞留信的意思。 当即,一团慌乱地跑出了府。 清晨的瓦市不同于其他街道的冷清。这里依然是热闹非凡的。 于心闯入这里时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瓦市的早点茶坊人声鼎沸,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同一件事儿--王蒙正家的二小姐,昨夜叫了瓦市里最火的小倌们儿,一齐吟风月诗句,饮无忧欢伯。 真是好生快活呀! 于心硬着头皮,在众人不怀好意的打量中找到了勾栏院中的王明珞。 王明珞正坐在小倌们的怀中。手提酒壶,酒水顺着她的美颈滴落向下,划过锁骨,透了胸口,像极了半裸的美人。 几人脚下踩着令人面躁的荒唐诗句,皆是出于王明珞之手。 场面可谓是旖|旎香艳之极。 “于心?”王明珞晃了晃昏沉的脑袋。 酒保担心她的身体,早在酒里兑了水,越喝越清醒,哪有醉可言? 王明珞挥了挥手,遣散了其他小倌,睁眼等着于心走到她身前。 “小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于心失了礼数,摇晃着王明珞的上臂。 纵使本朝民风开放,也不能全然接受如此放浪的做法。这种事情不同于虚无的谣言。它对王明珞的影响是不可逆转的! “我当然知道呀,于心,”王明珞嘻嘻一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就是想看看,刘家还能不能接受我这样的媳妇呢?”她说,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小姐……”于心心疼地抱住王明珞。 从理智上,她不认可王明珞的胡闹。但是从感情上,无论王明珞做了什么,她都会陪着她…… 两人再回府时,府内其他人已然得知了消息。 龙清嫣独自站在正堂里,却并没有暴躁如雷。原来处于盛怒的人,哪怕看起来平静,也依然会震慑他人。 龙清嫣吩咐仆役把王明珞关在闺房,严加看管,却把于心单独留在了厅内。 她紧紧盯着于心,眼中好似栖息着一只狐。虽有笑意,但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于心在小时候见到龙清嫣的第一眼,就十分讨厌她这种目光。 “于心,知道我为什么不连你一起处罚么?”龙清嫣不慌不忙地问。 “奴婢不知。” 龙清嫣笑了笑:“呵,因为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给明珞出的主意,你昨日一整夜都与刘忍在一起呢。” “!”于心瞳孔微缩,杏眼一片惊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龙清嫣倒出桌上的热茶,手指一松,将茶杯摔倒在地。滚烫的热水飞溅在于心的皮肤上,炽得疼。 龙清嫣佯装叹气,连声咋舌:“啧啧~这茶杯呀,一个不注意就弄碎了,就跟人一样。刘忍的身体那么弱,你居然让他陪你熬一整夜?这般不注意,你可真是个不孝顺的臭丫头呢!” 不! 不!! 不!!! 于心惊惧地爬起身,不顾龙清嫣在场,执意向爹爹的屋子跑去。她已经失去了陆绅,不能再失去爹爹! 她一路跑,模样狼狈,表情扭曲。 刚刚跑到刘忍的住所,就见到一个挎着药匣子的大夫从房内走了出来。 “!”在一瞬间,于心刹住脚步,惴惴不前。她惧怕大夫口中的任何坏消息。 幸在,那名大夫只是越过了她,对着她的身后鞠躬礼道:“夫人,病患暂时无碍。只是情况依然危险,这些日子,还需服数十种名贵药材吊命。” 于心的心下本已放松,却在听了大夫后半句话时又紧张起来。 他们父女二人拘于王氏府,懒以生存之本是在王氏府领取的月钱。 但是那又能有多少呢?数十种名贵药材……这个药钱他们根本承担不起! “……”于心回头凝视龙清嫣,隐约察觉到了龙清嫣的某种意图。 “不去看看你爹爹么?”龙清嫣眼中满带嘲弄,瞧着于心举手无措的模样问。 于心豁然初醒,悄悄入房,探向刘忍。 这一望眼,于心险些哭了出来。 她的爹爹仿若无声息地卧于床上。脸白若纸,就连皱纹都泛着白。唇色紫黑,好似食用了桑果。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半点分量,像一条枯竭的木枝。 “爹……”于心狠狠咬手,堵住控制不住的呜咽声。 是她的错!是她的任性害了爹爹! 当于心重新走出屋子,她关紧房门,对着那个一直等着她的院中人曲跪在地,恳求道:“求夫人救救我爹!” 龙清嫣眯起阴毒的双眼:“哎呀,你有什么资格……” “只要能救他,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于心重重磕头,打断了龙清嫣的话。 她心里明|镜得很,龙清嫣不会无缘无故抢救她的爹爹。 “哦……”一点就透,这丫头果然机灵。 龙清嫣眉眼一挑,满意地点点头,“我可以继续给你爹爹用好药,直到他养好身子。至于你嘛……” 龙清嫣顿住话语,弯下腰,揪起于心的发辫,强迫于心高高昂头,“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什么都不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