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坐镇大厅已快到晌午,也未见有何动静。旁边的老管事站不住了,掀着眼皮瞧他,见吕志波澜不惊,也只好咂咂嘴,支使左右伺候的奴仆换茶。 午时都过了,还未见外头通报,管事再也扛不住,虚着胆儿问了一句大人要不要先用膳。 吕志内心也到爆发的边缘,只是面上绷着,让人瞧不出情绪来。她撑了撑许久未开的眼皮。嘴里冷哼道“顶是我平日里对她太过迁就,今儿竟给我甩脸子。我倒是要看看,她能成了什么样!” 老管事毕竟是伺候吕志多年的人,这脾气不说摸到十分,六七成也是有的。刚刚这样的语气,已经说明他心情极度不好。旁边伺候的人或多或少也被波及到,后背透心凉,一个个从脚到头打了一个机灵。 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些许是宫里有事不能及时来见您,我瞧着长公主不像有违背大人意思的举动。” 吕志未开口,维持着一个表情。身边伺候的遭了难,进退维谷,只能陪着他在这里干耗着。年轻一点的奴婢还好些,年纪大的老人儿双腿打颤的伺候着,内心早已叫苦不迭。 门外一娇小的人影走了进来。 吕志忽然冷笑起 “原来是长公主,微臣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 “舅舅找我何事!”黛珂也没打算服软,直接了当直奔主题。 吕志没料想她会有如此举动,表情有片刻惊讶。随即缓缓起身,走到殿下。 “我听闻你把苏察送的马鞍退给了太子,有这样的事吗?” 黛珂颇为不满,瘪嘴道“是。” 吕志有些发怒,音调明显高了一个度。“这是为何?” “我……我不想收……”黛珂呐呐道。 吕志接着又问“我听闻荀玄吉也送了一副马鞍到八宝苑,有这事儿吗?” 黛珂暗叫不好,肯定是太子或英嬷嬷那传出去的信儿,也怪自己太大意。不过这消息倒是传的快。 她干涩的眨了眨眼,轻咳一声。 吕志背着手,慢慢踱步,似在等她回复。她无奈的点点头。 吕志哦了一声,又道“那你收了吗?” 这次算是彻底无语,她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干杵在那。 吕志皱眉,加重语调嗯?了一声。 黛珂一个激灵,有些怯弱,只能又点点头。 吕志阴沉恐怖的笑起,加重了眼角的细纹。“呵呵……你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知道吗?苏察在众王孙公子中也算拔尖儿的,宫里宫外不知多少王女氏族大家小姐仰慕于他。可苏察只送了你一人金马鞍。你昨儿个去东宫退给了太子,这也就罢了,我只能认为你对舅舅我安排的人选不满意。可为何要收荀玄吉的马鞍?你不知道他是个宦官吗?” 黛珂咬着唇,一声不吭。 吕志鹰一般敏锐锋利的眼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要辨别她面部任何一个微乎及微的牵动“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何吗?” 黛珂握紧拳头,咬着唇。她现下有些被逼急了,突然昂头大声道“我不收苏察的马鞍是因我不喜欢他,而荀玄吉就是个太监,我收不收又有什么关系,左右他就是个太监,他又不能逼我什么!” 吕志微微蹙眉,一副如此不可教的模样。“荀玄吉这人心思不易琢磨,你单单就能认为只是个马鞍子这么简单。至于他为何要送你,为何越发对八宝苑照顾细致,都不是面上简单的事儿,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黛珂不发一语,忽然勾起唇畔讥笑他。“舅舅,如若觉得我不该收了这马鞍,我回去一并还给那人就是!” 吕志老鹰似的眸子,乜斜着她“早就听闻荀玄吉私下与旭王交往密切,旭王面上闲散王爷当了多年。陛下那边早已是强弩之末,他就等着时机,对太子下手……舅舅的话有些重,但也是为了你好,为了黛善好,在这莫测的前朝后宫,只有我们四个才是一家人。平日对你们过于严厉,也是希望你们快快成长,不被外界所惑,丢了性命……” 说起黛善,那是已故皇后的命根子,她没办法丢下他不管,没办法正真为了自己而活,这是很早就注定了的。黛珂低着头,很久才又点点头。 “好了,我也不是给你找难受,你别恨我就行……时候也不早,回宫吧,免得遭别人口舌。”吕志态度缓和了不少,也不再那么强硬。 黛珂一副丧气样,昂着脖子不瞧他,低头瞧着鞋面道 “舅舅说的极是,刚才我不该如此对您说话……” 吕志微微颔首,只让她赶紧回宫。 荀玄吉一席玄色白花衣袍杵在八宝苑外头的池畔子旁。他等了有一会,作儿个南岳国进贡来一个的菠萝蜜果,被御膳房的厨子分拆开来送到了皇帝、太子、皇贵妃那儿。其余各宫都没份儿。他让底下的人私留了几块留给他。御膳房的厨子哪敢得罪他,福子去取时,总厨连连点头,装在了密闭的匣子里,打开来一阵果香气,甜滋滋的,甚是好闻。 荀玄吉对吃食从不在意,感情就算是天上的蟠桃在他嘴里也是和木头渣子一个味儿,这蜜果不是给他自己享用的,而是八宝苑那位。 黛珂回宫经过池子,一眼就瞧见了他。 那人也似乎觉察到了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抿嘴一笑,糅合着阴郁及温柔。 她撅着嘴,剜一眼他,昂着脖子走了过去。 荀玄吉不知如何得罪了她,让刚刚溶解的寒冰又坚固起来,这可不是刚刚走出一步又退了十步么。 “给公主请安!”他在后面行礼,背都佝偻着了,看起来更加单薄。 黛珂瞧着他清减的背脊,鼻头莫名泛酸,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搓搓鼻尖,嗡声道“荀玄吉,你跟我进来。” 他抬头温柔的凝视她,跟着她进了八宝苑。 黛珂一副臭样子,翘起腿,抱着胳膊坐到椅子上。 扯着嗓子往殿外唤“福宝,去把东西拿过来!” “公主,拿什么!”福宝一脸不解。 黛珂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模样 “笨!笨!笨!没眼力见的!” 福宝瘪嘴,一言难尽的模样。 “去!把马鞍给我拿过来。” 福宝总算明白过来,嗳了一声,愣头往内室走。 荀玄吉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很是难看。黛珂解下发上一根钗子,低头板着上面的珠翠。一颗两颗全被她从嵌进去的地方抠出来,顶号一根钗,像被人扯光了头发,难看死了。 福宝端着个大匣子站在她身边,轻声说 “公主,马鞍拿来了!” “呐!把这个拿给殿使大人。”黛珂抬了抬下颚示意,但眼神却不知飘忽到了哪。 荀玄吉笑得渗人,一双眉眼又冷又清,像冬日凛冽的寒风,吹得人生疼。 “公主何意?” 黛珂一脸漫不关心“大人,我想过了,你的礼物我不能收,还有就是……我这很好,大人没事不必多加照拂。” “哦?公主为何不收?是嫌弃小人吗?” 黛珂抿紧唇,头一摆。 “我如若说嫌弃,你会怎样?” “哈哈……公主果然嫌弃!公主不想要就扔了吧!”他笑得冷若冰霜,眼神有一闪而过的痛苦。 “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和殿使大人说!” 黛珂挥退一帮奴仆,偌大的殿宇现下就剩下她和他。 “我回宫这些日子,多亏大人对八宝苑的照顾……黛珂心里很是感激,但希望大人以后别再让我与宫里其他主子区别对待,这让我很为难。” 她说别再让她与宫里其他主子区别对待,在她心里他应该一直都是奴才吧。荀玄吉内心被狠狠的戳了一下。 他维持着以往那样的神态,谄笑着问“公主认为是小人的原因让你很困扰?” 黛珂愣了一下,点头说“是!” “小人见公主多年未回宫,八宝苑沉寂多年无人居住,这才略微照拂一些,不想就让公主困扰起来。是不是哪个在公主面前说了什么?”他伸手拿过桌上已经抠的七零八多的钗子,尖着声儿道“如若让小人知晓是哪个不懂事的,准保让他活不过明儿。” “荀玄吉,你不可理喻!”他对她好,她知道,她心里有时也会有一丝莫名欢喜的感觉。但他视其余人命如草芥,却又让她讨厌。黛珂生气偏开头不肯再看他。 荀玄吉瞧着她这般模样,内心发冷,他站直身子笑,眼里阴鸷的可怖 “小人哪般惹恼了公主,让公主如此厌恶小人,小人不怕任何人唾弃小人……小人在世上只怕公主厌恶小人,小人只怕公主……” 他的声音里满是悲伤,黛珂咬紧舌根,捏紧拳头,停顿了很久,她仿佛拼劲全身力气说出了她最不愿说的违心话“我就是厌恶你,你……你可以走了!” 哀莫大于心死,伤人最深的不是刀剑,而是人心。 他心口发疼,血气上涌,险些跌倒。他努力唤了一句公主。她偏开头不愿理他。 荀玄吉惨笑着,他盼了多年的公主,那个还是小孩儿的公主,那个主动和他说话的公主,那个收了他马鞍,让他雀跃着一晚没睡着的公主,就在某个时候狠狠地把他憧憬多年的梦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