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妃大怒,她没想到小蛮如此不识抬举!而且,居然敢在她的绫绮殿动手打人。 如果是别的女孩得到她这般地位妃嫔的强力援手,只怕恨不能激动的对自己跪下来感激涕零,赌咒发誓一辈子忠心不二。 这小蛮太各色,太不成器了,枉费她一番苦心! 杨妃知道,自从杜秋娘的骸骨被发现后,痛彻心扉的李纯心意决绝,正暗中紧锣密鼓地排兵布阵。要一举废黜太子李恒和太子的母妃郭贵妃,以及打击郭氏一族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铁杆支撑者。 心领神会的蓟国公吐突承璀秉承圣意,夙兴夜寐,不知疲倦地命他那群得力手下明察暗访,神出鬼没。着力搜罗郭贵妃、太子李恒一党等人这些年来所犯下的恶行罪证。 事涉国之储君的废立,可不是件易事。 大家彼此都有耳目,都会紧紧盯着对方异乎寻常的举动。经营多年的郭氏一族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 李唐王室每一次的太子废立,几乎都免不了一场残酷暴烈的腥风血雨。 杨妃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虽然小蛮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她却盯着小蛮消失的方向出了很久的神。 这次,她会赢吗,她的二皇子澧王李恽能不能打个翻身仗? 如果她赢了,万事顺遂。如果她输了…… 不!她不会输,她绝对不能输! 杨妃挥挥手令那些不知所措的年长女官和宫人们退下。长吁了口气,试图稳住自己的心神。 由杜秋娘骸骨被发现的事件,开启了发难之举后,杨妃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放手一搏。 她坚信,这件事是压垮李纯情感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身为天子,李纯绝不会甘心任由郭氏一族弥漫在前朝后宫的势力持续猖獗坐大,对他们无法无天、无处不在的侵扰妨碍一忍再忍! 杨妃似为了宁静心绪般缓缓坐下,命宫人奉上鎏金缠枝莲纹的银鹿香炉。 她轻轻揭开这只可爱梅花鹿背上的镂空盖子,接过侍儿递来的香箸,移去盖子下那层薄薄的冰纹云母隔片,亲自拨弄着炉腹内白雪样的霜灰。 杨妃一点一点的在霜灰上细细密密的用香箸戳了十几个眼,重埋新了块小小的银霜炭,看着炉内的活火点点通明,暖意融融溢出。重新盖上那层云母隔片,拈起一粒制成瑞鸟形的香饼,向云母隔片上添了一粒金凤御香。 杨妃添香的动作流畅舒缓,一看就是做惯了此事。因她的添香手法曾受李纯赏识,所以更刻意一招一式加以练习。连拈香的手型,微笑的程度,和脸面朝向李纯角度都细心的揣摩过。 但当她最后盖回镂空香盖时,却毫无由来地猛一激灵,手下一抖,那只鎏金银盖从鹿背上不合时宜的玎珰滑落,一路骨碌碌地滚下檀木案去,跌落在雕刻着蔓草纹的花砖地面上。 杨妃的眼神有点空洞。她无意命人捡起那只鎏金香盖,反而像被突然激怒一般,把那只造型乖巧的无辜香炉唰地扫下案去。 灰烬霜炭香饼等物立时散乱了一地。杨妃不准人收拾,她扶着桌案,做了噩梦般连连喘息。 她和儿子李恽所能依仗的唯有天子! 偏偏在这种时候,她和儿子都必须保持克制,不敢频频去见李纯。而且她已经年长色衰了,男人爱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女人。 她下这么大功夫笼络小蛮,不就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一个能时时陪在君王身边,替她说话,替她通风报信的贴心人吗。 就这点事,本该十拿九稳,她居然失败了! 上次的立储之争,她的二皇子没能争过郭贵妃的三皇子。 李纯原意是要立她的二皇子澧王李恽做太子的。宠臣吐突承璀更是一马当先,按李纯之意在朝廷中为二皇子奔走联络,大声疾呼。 但那次,经过旷日持久的博弈,贵为天子的李纯不得不做出了妥协。 这次呢?杨妃的手有点抖,她望着蓬莱殿的方向,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没关系,她明天要再差人再催促一次蓟国公吐突承璀,让他的动作快些,再快些。必须趁热打铁,借着李纯最痛恶郭贵妃的时候促成更迭太子之事,以免夜长梦多,再次生变。 “杜秋娘,”杨妃嘴角泛起一个诡谲的微笑,“多谢了,希望你别白死这遭,如今,我倒宁愿咱们这位痴情天子对你的思念越深越好……” 杨妃当然不知道,蓟国公吐突承璀这会儿就待在中和殿。他是被李纯秘密召进宫的。 李纯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下午那场梦魇,不仅吓到了小溪小蛮,同时也吓到了他自己。 “朕觉得不对,这个柳泌的来历,整件事的策划,还有丹药的处方,你得给朕好好查一查,要悄悄的,千万别惹起任何人的怀疑。” “陛下,”吐突承璀焦虑的同时总算松了口气,“陛下忘了前些日子,裴潾在朝堂上对陛下的骨鲠之言了吗?” 李纯长叹一声,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时,起居舍人裴潾一听说君王开始迷恋服食“仙丹”。不顾可能遭到推荐柳泌重臣们的打击报复,在朝堂上梗着脖子公然谏言,劝天子不要轻信方士之语朝夕服用“仙药”。他旁引博证据理力争,说丹药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于火气,非人五藏之所能胜也。 见天子不屑一顾,裴潾急地要求说能不能把丹药给他先试吃一年,他试过无事后,再请君王服用。见李纯依旧不听,裴潾在朝堂上泣血稽首,惹得李纯大发雷霆。 那时李纯刚开始服用丹药,正感觉良好。因此对裴潾在朝堂上的泣血稽首之举格外恼火。一怒之下,把裴潾连降多级,故意把他贬去做了潾江陵令。 如今想来,李纯不由悔不当初。那时若听从裴潾的谏言,停药应该还是来得及的。 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些“仙丹”了。他尝试过断服,但那种百蚁蚀骨般的痛苦根本无法承受,只能靠不断加量才能缓解。而这些,身为大唐天子,实在不能向外人道也! “查!给朕查!还有,想尽一切办法找寻高人,替朕研制解药……”李纯内心袭来一股难以遏制的燥渴难受。 “还有杜秋娘的死,皇长子的死,这些混账……他们这是要造反!承璀,你要快,再快些,眼看就到除夕了,最晚二月办完此事,不,哪怕正月……” 说到这儿,没服食丹药的李纯已经无法和吐突承璀继续交谈。他无力地唤过陈弘志,扶着他慢慢走回寝殿。 “微臣遵旨!”吐突承璀亲眼目睹天子李纯的痛楚之状,极为震惊。 他知道自己必须加速了,越快越好。否则别说更替太子打击异己,连天子李纯能否保住都是问题。 那边,冲出绫绮殿后的小蛮跪坐在地上,掩面流涕。 冬日的寒风吹透了她略嫌单薄的衣衫,流下的热泪转眼成冰。但比寒风更冷的是她冰凉彻骨的心,今后她该怎么办? 长得像杜秋娘不是她的错,上天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张脸?! 比起杨妃的强拉硬拽,小蛮更恐惧的是下午时李纯的诡异。今天的李纯总算在清醒后冷静下来了。可以后呢,以后的每一天,她不是还得继续侍奉在君前。李纯的冷静还能维持多久?假如他某天服用“仙丹”后再次产生幻觉,或者明明清楚她是小蛮却依旧传唤她…… 小蛮打了个冷战,想都不敢想。 女子的命运就是这般悲哀,凡是被君王看上的,除非你能上天入地,根本无路可逃。 “谁在那儿!” 夜巡的金吾卫队刚巧路过,远远瞧见有个黑影隐绰绰在那儿,厉喝一声。 小蛮哭得不能不已,无暇应答。 这时辰,若非主子差遣,宫女必须老老实实待在所属宫殿不得外出。即使有要紧差事,也至少需两人以上结伴方可同行,断无一人出门的道理。不然,偌大的皇宫还不乱了套。此乃宫规大忌。 金吾卫很快发现,这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女子居然是御前的当红女官,大号叫唐诗雨的小蛮。 他们没敢多问,更不敢搀扶。恭恭敬敬地把小蛮“请”回了中和殿。 恰好当值的素云看见此幕讶异非常,不知活泼跳脱的小蛮为何栖遑至此。御前服侍的人,活命的第一要诀就是嘴巴要言,所以下午在书房发生的那一幕,素云尚未得知。 金吾卫是不敢责问,送下人就走。素云则是不忍问,想了想,准备稍后亲自向陈弘志通报此事。她搂紧衣衫单薄的小蛮,先把她送回了她与小溪同住的房间。 “小蛮!”正等得心焦火燎的小溪看见小蛮这般形象回来,先谢过素云送她出去。赶紧关上门,刚要把小蛮扶到熏笼前让她暖一暖,却被小蛮一把搂住,抱着小溪失声痛哭。 小溪紧紧抱住浑身冰透了的小蛮,从熏笼上拖起正在熏香的被褥遮住她,把她们俩的头同时紧裹在里面,道:“哭吧哭吧,被子能替你挡一挡哭声。” 在帝王所居住的宫殿嚎啕夜哭,若被人听见,是不得了的大罪。 小蛮呼啦一下掀开被子道:“什么大不了的,死就死吧!” 小溪哗啦把被子夺回来重新替她盖上道:“你疯了!什么死就死吧,该死的人可不是你!你死了,坏人活的好好的,你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