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李纯当晚就把柳泌献上的“仙丹”给吃了。 石小溪乍一听说吓了天大一跳。和小蛮紧张兮兮地暗中观察了半天,出乎意料的是,李纯感觉很好。 不过十数日,李纯一改之前的颓废之色,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走路都带风。尤其这几夜,不顾年前事务繁忙,不知疲倦地连续召幸了数位新晋得宠的美貌嫔妃。次日留神细瞧,不但毫无疲态,反而神清气爽,龙心格外愉悦。 难道是她们弄错了?人家柳泌是有真本事的“仙人”?石小溪和小蛮不禁在背后悄悄嘀咕。 过去不知道,反正这几年下来,李纯状态最好的时候,都没像最近这么欢实过。 正在纠结反省她俩是不是弄错了的时候,某种无法言说的诡异气息开始悄悄弥漫。 仙丹的用量一直在李纯自己要求下不断增加。夸赞此药每每一用,他即刻觉得精神百倍,做事不知疲倦。 但李纯已经不是精神饱满的问题了,而是精力充沛到了近乎亢奋,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更要命的是,她们都有种宁肯是错觉的迷惑——李纯看她俩的眼神变了。 这天下午,李纯难得偷闲从年前繁杂的国事中抽身,返回中和殿的书房内。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批阅着些不太重要的奏章杂卷。因觉得有些渴,命石小溪替他烤梨来吃。 鎏金海兽水波纹的铜碳炉内,是用最上乘的银丝炭碾碎后混合了沉麝檀香等极其名贵的香料碎屑,再以蜜蜡重新捏合为栩栩如生的花鸟虫兽的形状来烧。 这样的碳炉燃起,不仅没有丝毫烟火气,还令整座宫殿都丝丝浸润在沁人心脾的芬芳味道里。清雅高贵,暗香浮动,如入万花竟放的春日。 依照旧日惯例,石小溪就在书房内的碳炉前,替李纯精心烤一枚地方进贡的精挑细选的大梨子。烤的恰到火候时,由小蛮接过来,试试温度,用鎏金双狮银碗盛了,款款转身看这会儿的时机是否合适,送给李纯来吃。 天色刚好在将明未暗,宫中人预备点燃烛火之时。 小蛮这一转身打量,不由的暗暗心惊。 李纯抬头看见端着烤梨亭亭玉立的小蛮,忽然打了个怔。他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恍惚,拿卷章的手停在半空,神色迷乱地看着小蛮,像被定住般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小蛮被李纯的样子吓着了,一时没敢迈步。不但小蛮,小溪也立即察觉出了异样。 李纯怔了半晌,忽然缓缓地站起身来,连手中的卷章掉落在案上都无知无觉。他痴痴地看着小蛮,如梦魇了般深情呼唤了一声“秋娘”。 他身后站的陈弘志和其他几位宫人,都不觉呆了,只是愣愣地看着不敢动弹。 李纯离开书案,一步步朝小蛮走来。小蛮被李纯脸上的神情吓坏了,她连连后退,脚下慌乱,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李纯浑然不觉地微微笑着,仿佛怕小蛮会从他面前突然飞走似的快步接近。直逼到小蛮无路可退,倚在翠屏上恐惧地浑身颤抖。 守在碳炉前的石小溪只觉头皮发紧气不敢喘。她看见李纯用一种非同寻常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小蛮看。他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如梦似幻,像怕碰疼小蛮似的轻轻拉住她一只胳膊,另一只手缓缓抚上了小蛮的脸。 小蛮不敢抗拒,更不敢高声叫喊,她好容易缓过神来低呼提醒道:“陛下,陛下,我是小蛮,奴婢是小蛮啊……陛下……” 李纯似乎继续沉浸在他的梦幻里,对小蛮的呼唤充耳不闻,哑声道:“秋娘……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朕,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再也别走了……” 小蛮惊惧的颤栗不已,她手中盛着烤梨的鎏金双狮银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哭着喊道:“陛下,奴婢不是秋娘,不是秋娘!” 银碗掉在地上的声响和小蛮的疾呼终于使李纯如梦初醒。 李纯呆呆站着,迷惘的魂不守舍。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神情依旧有些恍惚。好一会,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终于意识到是自己错把小蛮当做了秋娘。 醒悟过来的李纯怅然若失,若丢了魂魄。他失望的放开小蛮,转身垂首,沉默着,脚步踉跄虚浮。陈弘志赶紧过来扶着他慢慢走回座位上,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坐下,不敢出半声惊扰。 李纯坐了一阵子,神色游离地扶额道:“没事了,朕一时恍惚……你俩退下吧。” 闻听此言,小蛮如遇大赦,慌乱地连礼节都忘了。小溪亦顾不上收拾掉落的银碗烤梨等一地狼藉,拉起小蛮的手逃跑般仓皇躲出了书房,恨不能跑得越远越好。 终于跑到以为安全的地方,小溪对着犹在捧着心口的小蛮,不安地道:“不对啊,陛下以前从未这样过,刚才真把我吓坏了……不对,那药,是那药,那药还是有问题!太怪异了,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认错人可能,错到这个份上……那药里面一定掺了不好的东西!小蛮,你说,那药里到底掺了什么,这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蛮惊魂未定,脸色苍白。李纯方才看她的眼神太可怕了,尤其是朝她步步逼近的时候,状态近乎癫狂。 小溪的脸色跟小蛮一样难看。由此事看来,李纯所谓的精力旺盛,身体康健全是假象。“仙丹”内一定有某种药物在透支着李纯的精力。如果继续服用下去,李纯会变成什么样?今天的事情或许是偶发,但更可能是药物弊端显现的开始。 “燥渴。”小溪心中一动,默念了一声。她想起李纯要她烤梨的缘由,就是因为觉得燥热口渴。当时,他还嫌屋内的炭火烧的太旺了些。 偏偏这档口,杨妃差人再次把小蛮唤去了绫绮殿。 杨妃知道李纯最近接连召幸美人,却始终没听说有小蛮的动静,心中有些不悦。按她的意思,小蛮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早就该从女官晋升为嫔御了。 “小蛮,”杨妃口气软软地轻责,“这可是你自己不争气了,眼瞧着就到年根了,你……唉,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奴才?” 小蛮经过下午这一吓,脸色本就不好。听杨妃一说,心中更是烦乱,回道:“没办法,奴婢就是个做奴才的命!” 杨妃笑了。她早就听说小蛮是个有个性的孩子,没成想她竟对自己的前途毫无打算,可见是个蠢材。 杨妃谆谆教导道:“你的真甘心当一辈子奴婢吗?呵呵,别傻了,后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君王的女人,早一天得到恩宠,早一天出息,你啊,还是年纪小,心里没成算,不然,凭你的天赋底子,若有心取悦陛下,一旦晋封,起码是个才人。若有幸生个一男半女,凭陛下对你的青眼,封妃封嫔,指日可待。难道,你不心动?” 小蛮心里把杨妃的祖宗十八代得反复问候了十来遍。这要是过去,估摸她早就挥拳动手了。心想你爷爷的,你觉得封妃封嫔好,就打量人人把这当目标啊。小爷我偏不吃这套。 见小蛮低头不言语,杨妃误以为小蛮是害羞不好意思。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女人总要过这一关。来人啊……让她们替你好好收拾一下,我今晚亲自送你去陛下那儿。” “不用了!”小蛮脸色大变,断然拒绝。心说今天怎么了,这些人都疯魔了么? 杨妃心意决绝,根本不容小蛮到底愿不愿意,当即唤人替小蛮准备兰汤沐浴,吩咐给她好好梳洗。 眼看几个年长的女官笑嘻嘻朝自己走来,小蛮再也顾不上了。她像逃避魔鬼般左躲右闪奔出殿去。不管谁来拉扯阻挡,她看都不看迎面就给人一拳,在一片讶异嘈杂的惊呼声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绫绮殿。 这日的冬夜格外寒冷,从西北方吹来的冷风侵肌裂骨,呜呜嘶吼。 小蛮像逃命般远远跑离了绫绮殿,跑到实在跑不动时,才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跳疾如风雨。此生头一回,小蛮觉得特别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