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凄切,楚声各异,下邳的、徐县的、睢陵的……甚至还有淮阴的楚声。整个垓下好像沉浸一片凄风冷雨之中,分外能勾起人的思乡之情。 楚军军心散了。 项籍带着人仓皇逃窜,史书里只得寥寥几笔那个名虞的美人,在这样的大战里根本就无足轻重,殷嫱甚至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 联军只一味追逐着项籍,韩信没有追得很紧,项籍怎么说也算是他的旧主。殷嫱不知怎么,赶路的时候总觉得不舒服,医工也不愿延请,只是放缓了速度,换了几辆更舒适的车,没跟着大军走。 传来项籍的死讯后,更是还军齐国。 殷嫱到定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韩信来接她,她托词他定的军法不许女子不入军营,更何况进军营准没好事。韩信笑她,殷嫱跟着他笑,轻飘飘地提了一句:“上一次我进军营还是在赵国的时候” 明知故问。 “当年你在代地遇见了溃败的代军,被曹相国(曹参)救下……”跟在军中见证了平定赵国,然后一直到了修武——韩信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 殷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修武夺军,这是韩信对刘邦最大的心结。不急,一步一步来,从前的殷嫱和蒯彻都是急性子,她有足够的时间。 伯盈对汉王的戒备之心太重了。韩信总是夹在两人之间,不好多说什么。修武之事,汉王固然有…… 修武? “伯盈”都记起来了? 韩信错愕地看向她,好像定住了一样,素日杀伐果断的人,这样简短的问句竟然迟迟都说不尽。 “怎么了”殷嫱说话从容淡定,与前些日子谨言慎行的模样大为不同,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一个殷伯盈。 许负换了的药起作用了。 殷嫱随即恍然,他也觉察出来了。 她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十分熟稔。殷嫱望着韩信,眼睛微弯,稍显凌厉的凤目柔和下来,笑看着他,两人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流转——殷嫱什么都想起来了。 韩信反握她的手,力道不轻也不重,刚好能够紧紧扣住:“没什么。” 仿佛一句确认的话语都显得多余。她的举手投足,笑的姿态、眼神,都是属于殷嫱的神采。 韩信知道没什么可以问的了。 殷嫱知道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了。 身有灵犀,心有灵犀。 军中不禁饮酒。许多将士出征之前都喜欢吃上一卮,在战场上酒意上涌,热血上来,悍不畏死。 大胜之后的宴飨上,酒也是必不可少的。但韩信对军中饮酒控制极其严格,跟着他,胜是家常便饭,但破魏、赵时,他都会收拢敌方溃兵编入军中,以扩充军力。这样一来,既要防备敌军突袭,又要防备降卒哗变,能喝得酩酊大醉庆祝的时候便显得少之又少了。 但是今天韩信显得非常高兴,说是庆祝项籍彻底覆灭,只留了几支轮换的兵卒,其余三军都可尽情饮酒。 对于众将的敬酒,他也来者不拒,殷嫱低声劝她少饮,韩信也只是笑。殷嫱见劝他不过,便也不劝了,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耳杯,一饮而尽。 还是金浆,真烈。 殷嫱却已经轻微咳嗽起来,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片刻功夫,气儿顺了,才离开。 “莫逞强。”韩信低声说,语气颇有几分好笑的意味。 “我酒量比你好。”殷嫱从小游猎饮酒,身体底子比他好多了。 “伯盈真是女中豪杰!不过替大王挡酒,还把自己呛了的,你大概也是第一个吧?”孔藂陈贺两个当先鼓了掌大笑,话里调侃生怕殷嫱听不出来似的。 “不过是金浆饮急了。”殷嫱丝毫不为两人打趣所动,反问道,“知道你们大王有胃疾,还这么灌他。” 韩信道:“三军同乐,他们祝酒罢了。”灌婴、王周、陈涓等人一齐起哄附和,说是殷嫱这就不痛快了。 殷嫱微笑:“敬酒我自然不反对。” 言下之意饮酒由她代劳,众人哄堂而笑,但韩信积威甚重,众人不大敢放肆,也多是跟殷嫱打趣。欢宴散去,已经是夜半时分。韩信没事,殷嫱反倒头脑昏沉,神智是清明的,身子却总迟钝上那么半拍。 她倚在韩信肩头,走路很稳,只是走得慢,时不时揉着太阳穴,嗓音柔软:“头疼。” 韩信揉了揉她的头:“你和他们拼酒,怎么拼得过” “谁叫你放纵他们灌你。”殷嫱扶了扶鬓间的玉笄,在他怀里斜睨了他一眼,她发髻都要散了。 韩信扶了她肩膀,看她脸色酡红,眸光潋滟,嘴唇比涂了口脂还红艳,以为她醉了,顺着她回:“我错了。” 殷嫱仰头看他,挺直的鼻梁,沉郁的眼睛,脸上冷峻的线条宛如刀刻的,修剪得齐整的髭须也显得——令人怦然心动。她轻轻地笑:“原谅你——你以后也要谅解我。”她伸手拂过韩信的下巴,又垂落下来,阖起了眼睛,呼吸均匀。 “睡了”殷嫱昏沉之间,感觉到韩信打横抱起她,她搂紧了他脖颈,往他怀里拱,她感到他身子僵硬了片刻,自顾自挑了个舒适的姿势蜷起来,闭着眼睛心安理得道:“没睡。” “你睡了同我说一声。” “好。” …… “伯盈”不知过了多久,殷嫱没了生息。这丫头,真睡了。 “当——”敲更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刺耳。 殷嫱惨白着一张脸,从榻上惊起,梦断,魂回。天还没亮,整个军营里都静悄悄的。 安静得让人心堵。 韩信的睡眠自来很浅,除非大战之后,他因体力不支昏头而睡,平时都睡得太浅了。殷嫱一醒,他感到了动静,也立刻醒了。 “魇着了是梦。”韩信搂着她,他顺了顺她披散的青丝,像是在理顺她的心绪一样,“没事了。” 她梦见…… 不,那不是梦。殷嫱翕动着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死死握着韩信的收,一言不发。 她睡不着了,枕在韩信膝头,他也陪着她。好不容易平顺了心绪,正有朦胧的睡意之时。 “咚咚咚——” 有人敲动了聚将的鼓,可是明明身为主将的韩信还在这里。 两人都彻底没了睡意,穿好了衣裳匆匆往幕府赶去。 殷嫱看到刘邦的时候,并不惊讶。而韩信却流露出了那种奇怪的神情,不同于在修武的那种尴尬、惶然、无所适从,他的神情里多了点什么。 那或许是不解、或许是惊讶…… “拜见大王。”刘邦怎么会在这儿 韩信的目光落在刘邦手里把玩着的小玩意儿上,一顿。那是指挥齐国三十万大军的虎符——那原本在韩信手上。 这简直像是修武夺军的重演。韩信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汉王就这样不放心他,项籍刚刚才被葬在谷城,他就马不停蹄地追上来,夺了他的兵权。 刘邦从容地坐在主位。嘴里说着些连自己都不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中原嘛,已经定了。北边匈奴还是汉家的心腹大患。齐王领兵素来” 他怎么进来的来着。 殷嫱想了想,似乎是:(汉王)还至定陶,驰入齐王军壁。 驰入军壁,这对任何一位名将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周勃的儿子周亚夫没有命令,汉文帝刘恒尚且不能进入细柳营中。 韩信治军甚严,刘邦能闯了军中壁垒进来是因为他指挥的军队对自己的主君从来不设防。 刘邦,却在肆意践踏着他的忠诚。这不是第一次,甚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既要当奴,又要当主,他们会在更低层次的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威严。但在哪怕再高傲的人,也要在主君面前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把这种奴性叫做忠诚,把这种奴才叫忠臣。 殷嫱在韩信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他低下了头,最终也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诺。” 殷嫱听出了,他有些失望,对刘邦一而再地夺军,不信任。 昨日盛大的宴飨好像只是分别前的一场狂欢,自此之后,就要各奔东西,天各一方。 望着刘邦骄傲地带着士卒们一骑绝尘的背影,殷嫱无声笑了笑,韩信是被时代洗脑了,她清醒得很。刘邦怎么可能因为韩信今日的恭顺臣服就放过他?什么忠臣良将啊?骗人的玩意儿,说了多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笑话。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1) 跪着都活不下去,那还跪个什么? 她握紧了韩信凉彻心扉的手,又加了一只去捂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