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五年十二月,冬至,阳气起,此后白昼一日长过一日,大吉。 不知是还依存古礼的缘故,还是说大军调度不易,这一场决战的时日,是双方互换战帖之后决定的。 天阴,无雨无晴。苍穹之中,灰云掩日。垓下的风,比北地的更温柔,北地的像是剔骨割肉的刀子,凛冽而霸道,这里的风更绵软一点,冷意浸入心肺也是悄无声息的。 殷嫱早起的时候本不觉得有多冷,如今手足却冰凉起来。她在刘邦身后的一辆战车上,女子本不许观战,可刘邦偏偏让她来,比起这是刘邦对她的偏爱,她更愿意相信她现在更像是个人质一般的存在。 “伯盈啊,楚地比巴郡冷,出来也不知添件衣服。”足音几乎整齐划一,布阵之间,刘邦的嘘寒问暖说得无比情真意切,却又……如此虚伪。 齐军三十万在前,毛茸茸的大纛竖在中军新筑的台正中央,韩信就在那儿。刘邦的汉军紧随在齐军后,刘邦的腹心之臣周勃和周武、吕泽等拱卫左右和后边,以备战败之时给刘邦留出一道生路——也或许是为了防止韩信反戈一击。 殷嫱笑道:“妾能够一观汉家天下,一腔热血足御寒风。” 刘邦哈哈大笑。 “咚咚咚——” 宛如闷雷一般的声音以幕府为圆心扩散开来,那是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不论是汉联军还是楚军都打起了精神,鼓声起,作战开始了。 刘邦精神一震,转头望去。纵然是早知道结果的殷嫱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紧握着车轼,凭轼远眺。 楚军前锋率先开始了冲击。骑兵们纵马冲击而去,气势如虹,像是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还没到近前,楚军骑士们取出弩机,铺天盖地的箭雨像是蝗虫一样疯狂而密集地落在齐军前阵。 刘邦倒是淡然地呸了他一声:“奴婢养的孺子。还想中军夺纛,溃散我军军心。” 项籍如今要是还想翻盘,就只能夺了韩信的中军大纛——上古和中古战场之中,通讯并不发达,主要靠旗和战鼓指挥一场大战,中军大纛象征着主将,中军大纛一旦丢失,那么几乎意味着主将死亡,指挥系统瘫痪,那么军心自溃。 殷嫱没见过这般的阵仗,无意识地指掌紧缩,略有些担忧地望了望大纛一眼。项籍如今还余十万随他南征北战的楚军,韩信指挥的兵卒却多是齐地新募之兵卒。人数虽几乎是楚军的三倍,可这质量却不可以不可以同日而语,战争不是斗殴,人多就能赢。 这些新兵,能在韩信的指挥下扛过项籍的冲击么? 齐军盾兵飞速竖起一块块高大的橹(盾牌),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长龙。伤亡极其微小,只偶有几个倒霉蛋遭了殃。 楚骑速度飞快,几个冲锋就到了齐军阵前,而积蓄了百十丈的冲锋,也使得骑兵积蓄了足够强大的冲击力,他们现在就如同拉满了弦的——轻轻一碰,就能迸发出可怖至极的力量。 掩映在楚军之中的一骑将身披髹漆兕甲,高大异于众人,刘邦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嘶声喊道:“杀项籍,击杀项籍,寡人封他做万户侯,赏赐万金!” 身为中军主将,原本应该待在幕府、瞭望台这些战场之中最安全的地方,但项籍是个与众不同的将领,神勇,好身先士卒,在最前方拼杀指挥。 传信兵听刘邦命令,立刻传递,瞭望台上旗兵开始打着殷嫱看不懂的旗语,前军一阵骚乱。但随即,前方的高台之中也打出了一阵旗语,安抚下了,前军队列一时整齐。刘邦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殷嫱莫名。 刘邦强笑道:“齐王的意思是,现在正要诱敌深入,不应该这时候悬赏项籍小儿的命扰乱军心。” 殷嫱看出他不悦,没有多问。刘邦脸上的神情变换极快,他眼中掩藏着的又是厌恶,又是畏惧,一晃而过,殷嫱几乎都要疑心自己看错了。 中军。 身处高台的韩信将战场,一览无余。因为刘邦那一道命令,第一道防线已经彻底崩溃,楚骑完美地诠释了,何为侵略如火。 齐军兵卒稍微露出了一点破绽,楚骑的疯狂冲击,便让干戈筑起的防线彻底分离崩析。这和他的预期稍微有点偏差,但是没有关系。 韩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像是一台冷酷而精密的仪器,抛却了人类的一切情感,不在乎一角的败局,只在计算着最终的胜利。 每次前军溃败的时候,韩信的亲卫压抑不住自己的惶恐,但只要看见他面上冷峻的神情,就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莫大的力量一样。韩信一生,还从未有过败绩,以至于好像赢是理所应当一样。 韩信果断地挥下令旗。随即他快步走下了高台,登上战车,将大纛前移。 齐军之后的几道防线骤然分开做几团,中间留出一条巷道,而前军防线却守得严密。掩映在盾橹之后,一排排长长的戈矛伴着鼓声刺出,挑下骑兵,后面的人面无惧色地冲上来,好像潮水一样,用不枯竭,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来。 被砍做几截的,被踩成肉泥的,被劈成两半的……血腥气飘扬在战场上,胃酸翻涌,殷嫱几欲作呕。 鼓点愈急,一声声都像是敲击在了殷嫱的心坎上,她被这宏大的战役摄去了心神,以至于一时忘了这场战争的胜负,一面死死盯着一步步逼近大纛的楚军。 齐军节节败退,殷嫱的指甲断在车轼里,她都毫无察觉。 刘邦强作镇定,他捋着自个儿一把美须髯,解释道:“不要惊慌,伯盈。这是大将军诈败诱降,你看兵卒撤退,还是有章法的,大将军前进,是在以他自己做诱饵,吸引楚军兵力。” 这话别说没安慰的了殷嫱,刘邦自己心里都没有底。项籍率领的楚军冲锋给他心里留下的冲击毕生难忘的。 韩信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常以诈败诱敌 ,可谓大胆——等闲将领根本不敢佯败,佯败溃军后撤杂乱,冲击踩踏后军,弄不好就真败了。非对军队有极其强大掌控力的将领不敢用这一招。 殷嫱努力牵起嘴角附和他,虽然担忧,心中却又有不知从哪儿来的自信支撑着她:“是啊。” 十道防线,项籍已经冲破了四道了,这一时的功夫。除了第一道伤亡惨重之外,其他的都还有再战之力。 韩信目送着同流水一样,从中间留出的巷道向后逃去的溃军,心中默默计量着,兵法云,十则围之,想要打败楚军容易,想要歼灭楚军,还得再等一等。 刘邦和殷嫱简直心急如焚,韩信的大纛和楚军之间,只剩下一道防线了,他刚才还在后撤,现在竟就停驻在那儿了! 项籍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只需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拿到韩信的大纛,他传令重整旗鼓,最后一次发起了冲锋。 已入縠中。 韩信蓦得掷下战旗,战机到了! 他习惯性地眯眸打量着对面的敌人,斩钉截铁道:“攻!” 孔藂和陈贺分别率领左军和右军抄了项籍后路,中军替换,养精蓄锐的兵卒上前,三面夹攻,像是被压缩到极致之后的弹簧,骤然迸发出了无尽的力量。 三面合围,人潮将楚军淹没,一支身负红旗的轻骑兵从中间飞速穿过,掐断了楚军首尾,项籍孤军深入,指挥到不了后军,这一切相对于正常战争来说,不过在短短一瞬之间,项籍反应过来时候,便知道,败局已定。 记忆的洪流倏忽排山倒海一般的朝殷嫱涌来了,像是迅猛进攻的齐军一样,伺机而动绵延不绝。 她目眩良久,刘邦乐开了花,拊掌高赞:“彩!”见她不适,抽空还关照了她一下。 她握了握腰间的秦剑,又松开,瞥了刘邦一眼,目光冰冷,随即垂眸道:“妾甚好。” 这场惨烈的歼灭战从早上打到了黄昏。象征着退兵的钲鸣声嘶力竭,却远远止不住被切断了首尾的楚军败局,像是为英勇的楚军献上了最后一首挽歌。 楚军主力半数被歼灭,最后大家都精疲力竭,项籍身先士卒,率领楚军突围,韩信为了不让楚军死战,损失更多的兵力,放了一条口子,让楚军仓皇退入了垓下。 韩将军当时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掌心的薄汗已消,这时才感受到了垓下冷风吹拂的刺骨的冷意。 胜了。 他回首望去,她就在身后,现在安全了。 殷嫱若有所感。她朝着中军之中风中猎猎飞扬的大纛轻轻一笑,那是一种她尚不自知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