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丘的容和和与沧海岛的欢喜是同一人,这在海内十洲或许是个秘密,但在蓬丘师门之内并不是。 在场的大多是蓬丘上仙的师姐师兄,多年之前亲眼目睹了那姑娘在众叛亲离之后,是怎样带着一身的伤倒在蓬丘溟海的。蓬丘的人多护短,甭管前缘如何,既入了我蓬丘门下,便是我蓬丘之人。旁人欺我蓬丘子弟一分,定当报还百倍。 “奚夷简,久闻大名啊。”人群中,不乏这样阴阳怪气的声音。 再看符和韵他们摩拳擦掌的架势,显然是真的准备兑现自己的诺言,只要他不说话,便动手打到他开口为止。 一群蓬丘仙家子弟打一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怕不是要下死手。 奚夷简终于勉强站直了身子,唇边的笑渐渐敛了下去,却不是因为畏惧他们所说的话,而是当真不愿去回想他们所说的那件事,哪怕只是模糊的一个画面在脑子里闪过,脸上的笑便再也挂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散不去的戾气。 嵇和煦是第一个留意到他的神情的,正待开口,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一个声音。 “师姐、师兄,你们在做什么。”容和和的质问比身影先一步飘进了演武场,她性子淡,说话时总是没有什么起伏,不熟悉的人听了总有种冷冰冰的感觉,但相熟的人都听得出那声音里的喜怒。 就好比现在,她这句话说得还是那样淡然,熟悉的人却都听得出语气中的焦急。 焦急?师妹上一次焦急恐怕还是师父仙逝的时候。演武场上,小辈的弟子纷纷拜下身去唤着“师祖”,石阶上的众人却都对视了一眼,心思各异。 唯独嵇和煦面不改色的迎了上去,“没事,和韵她们不过是好奇。” 对对对,好奇。符和韵几个都连连点头,顺便在心底暗暗接了一句,真是好奇能做出杀妻上位这种事的男人是多么下作。 而容和和甫一抬眼,便与奚夷简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须臾之后竟没有人先挪开目光,奚夷简静静看着面前的姑娘,却再也看不到她挡住玄洲弟子时回身看向他的波澜万丈。 她的目光出奇的平静,一如当年在沧海岛时那般淡然出世。 “蓬丘上仙?”他忽然便想起了现在世人对她的称呼。 可这带着笑意唤出的称呼却换来符和韵等人的怒气,他们都叫他小心些说话,又告诫他这蓬丘不比海内十洲,不是他能对掌门祖师不敬的地方。 哪怕是师姐妹的关系,她们也很敬重关爱这个小妹妹。奚夷简听着,终于又忍不住一笑。 是了,她现在是蓬丘上仙,是这海内十洲五岛修为最高之人,就连常年不允许外人进出的聚窟州都知道这个传说。而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无论在沧海岛还是蓬丘,这个安安静静的姑娘总是天分最高又最拼命的那一个,她是所有人的宠儿,一直都是…… 而这天子骄子,命里唯一的一道劫便是险些丧命在自己的丈夫手中。 这道劫,是他带给她的。 “看什么看,别看她,看我。”最终,是忍无可忍的符和韵挡在了他眼前,手里拎着的长鞭几乎指到了他的鼻尖。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要抢男人呢。 嵇和煦就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对着强撑平静的容和和说了声,“这里有我。” 衣袖之下已经暗暗攥紧了拳的姑娘默默点了下头,就在和韵身后那道目光的注视下转身向着偏殿走去。 奚夷简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际才慢慢收回目光看向面前众人。嵇和煦留意到了他又变得明朗的眉眼,很显然,刚刚那姑娘的出现驱散了这人心底的那份抑郁难平,甚至让他又有心思笑着对和韵说,“你猜是你先打累了收手,还是我先听你的话开口?” 符和韵性子急,哪禁得住这样的寻衅,倒是嵇和煦将她拦了一拦,默默摇了摇头。 已经几百年过去了,海内十洲还没听谁说奚夷简服过软。这人在逃命的时候倒是不含糊,好像没什么骨气似的,但若是较起真来,骨头却比谁都硬。符和韵这些年都没吃过什么亏,又不禁惹,哪是对方的对手。 难道就这么算了?咱们还什么都没问呢!被劝阻的时候,符和韵拼命的在给自己师兄使着眼色,其他师兄妹们也是同样的心思。 而嵇和煦的下一句话便打消了众人所有的疑虑,“奚公子不如先与在下谈谈,有些事,实在是想向您求证。” 这态度着实算是和善了,许多人都暗自愤愤不平,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从前师兄越是客气,那人便越是倒霉,他们还没见师兄对付不了的人呢。 “师兄多少年没亲自出马了?” “废话,这可是事关小师妹。” “你若是小师妹,师兄也待你这样好。” “果然小师妹就是不一样……” 那些年轻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不漏的灌进了奚夷简的耳朵,清晰得好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连那挤眉弄眼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奚夷简倒真想听他们继续说下去,只可惜那嵇和煦抬抬手,两人眼前的景色便是天翻地覆,眨眼间竟到了一个书房模样的房间里。 而那蓬丘的嵇师兄指了指桌边的位置,“坐。” 桌上摆着的是煮好的茶,烟雾袅袅,奚夷简刚拿起滚烫的杯子,便听对方开了口 ,“其实……” “其实你与我没什么好说的。”喝了一口茶,被烫得龇牙咧嘴的年轻人吸着气把后半句话说了,“刚刚欢喜走的时候冲着你挤眼睛,我看到了,你不是要让她过来见我吗?去啊。” 嵇和煦难免有些目瞪口呆。虽然对方说的是一个事实,但这话由他自己说出来,怎么就那么……那么不要脸呢? 稳了稳心神,他不动声色的站起身,也未与对方多言,便留了这偌大的房间给他,转身出了门。 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奚夷简才慢慢放下杯子,仍半倚半靠的坐在椅子上,搭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的握了握,还是有些难以习惯这一身修为都被人封住的感觉。可若说恼,对着这样做的那个人,他还真是有些恼不起来,也没那个权力。 不知过了多久,房外才传来了长裙曳地的摩挲声。他闭着眼听得清楚,紧接着,也听到那声响停在了门外再未前进一步。 半天没有听到动静,奚夷简终于睁开眼将目光投向了那扇房门。他看不到门后的情形,却能猜想到那个姑娘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的模样。 从前在沧海岛,她不开心时会如此,开心了也会如此,只是不开心的时候往往不会叫上他一起,哪怕两人在一处,也要隔着一扇门来说话。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开口说出的话却那样的俗套。 “好久不见。” “你可还好?”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竟分不清谁是谁了。半晌,将脸颊埋进膝间的姑娘才自问自答似的说了一句,“你过得并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好。” 传闻中,聚窟洲的奚夷简是十洲妖师,闻名海内,仗势凌人。可是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已经走到了绝境。 提起此事,奚夷简觉得自己也该有些难为情的,但他摸了摸鼻子,说出的话却不像是真心在反思什么,“宁不还,那小家伙平时太听话了,我总是想让他不听话一些,谁成想,真的不听话时竟然这么胆大。” 好像全然不在意徒弟的背叛,只将那一场命悬一线的遭遇当成一场玩笑。 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这个人便是这样的性子,走到何处便要闹得何处鸡飞狗跳,可也不愿理会那些不值得在意的事情。他甚至不在意自身的生死,唯独在意过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她。 容和和忽然想起了自己还被唤做“欢喜”的时候,这曾经是让自己最快乐安心的事情。哪怕旁人都视她为天之骄子,百般赞赏,却敌不过他一句,“笑一笑。” 只三个字,便让自小几乎不知喜怒为何物的姑娘露出笑颜。 那些年,也曾是真心的恋慕啊。 隐约听到了几声极轻的抽泣,奚夷简倏地踹开了面前的桌椅,站起身便要去拉开那扇房门,可是下一瞬,却有人先一步从外面开了门。 “早料到你会如此。”符和韵得意洋洋的站起门外,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笑着看了一眼一脸淡漠的容和和,又斜着眼睃了下面前的男人,“你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师妹也是将要成亲的人了,最近事务繁多,实在是没空理会你……” 说着,扭头看向那满目无奈的嵇和煦,“师兄你快来骂骂他,叫他别烦师妹了,耽误你们成亲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