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 古楼市第三中学。 教学楼一测,黄曼拦住了刚刚下课的边永恒。 边老师四十出头年纪,身材瘦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斯斯文文。活像从历史课本中走出的徐志摩。 黄曼开门见山,表明身份和来意。 边永恒有点愕然,估计学校很少有过警察造访。但是他很快调整好了状态,把黄曼引到办公室,礼貌性地倒了杯白开水。 “杨文同学平时在学校表现怎么样?”黄曼问道。 “成绩倒是不错,性格嘛,有点内敛。不过很少犯纪律,跟校园里一些所谓的坏学生没有过多接触。” “你说的性格内敛是不是孤僻的意思?” “孤僻倒不至于吧,他参与过很多班级活动。这个我可以保证。” “知道杨武吗?” 黄曼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边永恒爽快地点了点头:“知道呀,他是杨文的弟弟,也是我的一个学生,怎么啦?” “杨武孤僻吗?” “杨武比他哥活泼多了。这小子上课不老认真的,爱做些小动作,不是挤眉弄眼搞怪,就是拉扯前座女生的辫子。自习课上常用粉笔在黑板上乱涂乱画——我对他的印象就一个字,皮。” “这么说,杨武读书不如哥哥好?” “差太多了!” “最近几天,杨文的表现和以前是不是有些不同呢?” “是有所不同。” 边永恒摘下眼镜擦了擦,“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不过可以理解,他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换了谁都一样难受。” “你知道他家出事了?我什么都没说啊。” “天马小区的命案,报纸都登出来了,早不是什么秘密。你过来询问杨家兄弟的情况,很显然,死者就是他们的亲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黄曼无奈地笑了笑。 “边老师,能不能帮我找一位跟杨家兄弟关系好的同学,我想了解——” “这个不行!” 边永恒打断她的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小孩的嘴更是堵不住。只要一个同学知道杨家发生的事,用不了多久,将传遍全校。如此一来,他们兄弟就没法在学校呆了,要么逃课,要么休学。” “我理解你们校方的考虑,但是……” “没有但是!”边永恒绷起脸,怒发冲冠,“今日谈话到此为止!” “谢谢,打扰了。” 黄曼垂头丧气地离开,憋了一肚子气。 回到车上,立马打电话给余梁,想向他诉说一番自己的苦处,但一直占线,不知道他跟谁聊得正起劲儿。 只好发短信过去:老余,我出门忘了看黄历,倒霉透了。 称呼余梁为“老余”,黄曼觉得有点违心。 实际上,她比余梁还大三个月零八天呢!局里的同事,除了结过婚的,见着她都得客气地喊一声姐,谁叫她老大不小还单着呢。 黄曼想起自己的第一个男朋友,也唯一的一个。 他也是刑警,负过伤,立过功,是个战斗英雄。黄曼对他的爱是真心的,两人都到了结婚领证的地步,不料一纸调令把他从古楼弄去了边疆。 两个月后,他来信儿说,他成家了,和当地一个局长的女儿。 晴天霹雳,黄曼伤心欲绝。 但她从来不是那种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姑娘,很快回话:既然你不等我,那我也不等你了,我相信我会过得比你幸福,再见! 虽然发誓要比那个男人过得幸福,但是从目前的状况看,当年的誓言并没有兑现,人家孩子都抱俩了,她仍孑然一身。 孤独的夜晚一个人的被窝到底是温暖还是凉寒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看到大街上一对对情侣亲密地手牵手,她只能左手牵右手暗暗鼓励自己:走着瞧吧,老娘也会有这一天,只是没遇见合适的人。 不过,世上男人千千万,适合自己的又是哪一款呢? 想到这里,黄曼郁郁寡欢。 或许只有忙碌的工作才能分解情感上的忧愁。 于是启动汽车,前往另一所学校。 古楼大学。 苏一敏生前任教的地方。 黄曼认定她的死和私生活有关,毕竟在中国,未成年人犯罪的概率还是偏小的。也许能够从死者同事口中了解到一些新情况。 校内车棚处,黄曼瞅了个车位把车子拐进去。 正准备下车,手机振动,是余梁发来了短信:咋了大黄?调查进行得不顺利吗?老余问好! 黄曼会心一笑,想起了一段往事。 从省厅调到市局工作的第一天,队长老方把她介绍给众位同事,她就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说”。几乎所有同事都夸赞她,说她长得俊,美若西施貌似貂蝉;说她出身好,军人家庭根红苗正;说她觉悟高,省里条件那么好,却一心要往市里跑…… 只有一个叫余梁的家伙不买账,对于她的到来,漠不关心。态度差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姓余的居然给她起了个绰号“大黄”。再没心没肺的人也知道这是一个狗名子。 黄曼气鼓鼓地找他理论,很快发现这人的狡辩能力实属一流。 她说不过他,气得两眼抹泪。 一名初来乍到的女警被余梁欺负哭了,这事儿成了同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并不怪他,当时怪,后来就不怪了。后来还有点沾沾自喜,好像捡了个大便宜,着实另人费解。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正气和猥琐并存的男人已经住在她心里了。 工作中,她与他约法三章,但凡第三人在场,“大黄”这个词儿必须屏蔽掉。 一个女神般的姑娘叫这名字,实在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 ——我还好啦,大黄也向老余问好! 黄曼拨动手指,把这些幸福的文字发了出去。 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可千万别去照沟渠。 她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这事成为除了“大黄”这个亲昵的称谓外,又一个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去年八月八日,重阳节的前一天,是余梁的二十六岁生日。 黄曼提前下班,急着回去准备一番,然后给“寿星”一个惊喜。她没住单位宿舍,而是在离警局不远的一个小区租了一套房子。 她到糕点店取了预定的蛋糕,特意选了他爱吃的水果味,还让面点师傅刻上了一句话:亲爱的老余,生日快乐! 回到家里,她脱掉制服,戴上围裙,然后直奔厨房,忙碌起来。 锅碗瓢盆动起来。 菜刀与案板碰撞起来。 桌布摊开。 红酒摆上。 一切就绪,黄曼泡了个热水澡,披上性感的粉色睡衣。 她从未在余梁面前这样穿过,这次破了例。 她留给他的印象从来是雷厉风行、粗枝大叶,说白了,没有女人味。 她明白所谓的“警花”头衔,不过是因为局里女人少而已,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一个意思。 “喂,老余,忙完了没啊?”到点了,她拨了电话。 “巧了,刚忙完。啥事呀大黄?”余梁的反应一如往常。 “咱们相处半年多了,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的额头有点发烫,嘴里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万一他误会了——误会就误会吧,巴不得他误会呢! “你啊,”余梁停顿了一下,有意卖关子,“其实不怎么样!” “什么人啊你,说正经的呢!” 她知道他在耍贫嘴,他的一贯作风就是腹黑、毒舌。她不怒反喜,只有亲近的人说起话来才不藏着掖着。她也卖个关子:“你有件东西落我这儿啦,要不要过来拿?” “不会吧,啥东西啊?” 他相信了。这挺符合他神经大条的特质。 “你猜啊,笨猪!”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以至于加深了他的误解,结果酿造出一场惊天尴尬。 她只能感叹,男人啊男人! 笨猪跑过来了,风尘仆仆。 她如愿以偿看到了他讶异的神情。她骄傲地说:“如果我的美丽吓到了你,那么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如果你能把睡衣脱掉,那么我接受你的道歉。”余梁的油腔滑调一如往常。 “死去!” 她娇嗔地给了他一记粉拳。 余梁大剌剌地斜靠在沙发上,没精打采地问:“我的东西呢?” “急什么,陪我跳支舞先!” 这个要求虽然有些意外,但余梁没有理由拒绝。 音乐响起,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搂着她的腰,她搭着他的肩膀。他的气息侵袭着她的气息,她的气息也诱导着他的侵袭。舞曲舒缓,灯光迷离。如此良夜,如梦如幻。 她似乎醉了,靠在他耳边说:“老余,你觉得我好吗?” “好。”他也醉了。 “这不够好,还有更好的!等我。”她秋波流转,转身走开。 当她兴高采烈把生日蛋糕端出来的时候,却看到躺在沙发上的他脱得精光,巴巴儿地等候她的归来。 啊—— 她尖叫起来,蛋糕也掉在了地上。 他的表情难堪之极,穿戴齐整后反复跟她解释,骂自己是混蛋,求她原谅。 她得理不饶人,说他图谋不轨,说他狼子野心,说他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其实心里已经原谅了他。 她压根儿没怪罪他,一直偷笑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