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业额案倚贴手背,目光微微上移,却也只得窥见眼前帝王的那一双龙纹翘头御履,虽不见君之容颜,却能从男人中气十足的话音中感受到那四海八荒尽入他怀,寰宇天下皆为其掌的磅礴自信。
这便是历史上一代中兴之主,宋孝武帝的威压吗?刘子业噤声以待,他只觉得自己的父亲讲得云里雾里,可却又是一番独出心裁的话术手段,着实是令他头皮发麻。
他怕自己的所为的动机悉数被刘骏看穿,可他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身为上位者的刘骏无需用心去剖析任何一个人,而是要任何一个人都来揣测他的心意。如此为君者,方能驭人无数,乘百姓之舟安渡江海,成为万民心中扬帆起航的那一擎独一巨帆。
“汝可能知朕继位以来为何多有牵责诸王?”
“儿臣愚笨,尚不能知。”刘子业的额案依旧紧贴手背。
“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不敢说?老子是你父亲,若是他人胆敢忤逆与我,朕指不准将其枭首号警。可汝身为吾子,又有什么不敢说呢?”
“朕深知你天姿素来平庸,却有好学之美德,本以为你历经上次省过会大有改变,是顿开灵悟的体现,岂料倒是朕的过分期许了?”刘骏抬脚俨然便要将刘子业踹去,刘子业的身躯不禁微然发颤。
“也罢,本以为方才你所作的小把戏还算不错,如今想来,倒是朕一厢情愿,过分解读了。”刘骏收回足履,暗自叹气。戏把珠石作沧月。
刘子业顿然骇然,额上渗出的汗水少顷便淌布手背。殊不知自己的小伎俩其实已然被刘骏察觉,只不过后者并不加以拆穿而已。
“阿耶乃我至亲,六叔又素来待我甚好。故儿纵有所想,却也是偏颇之语,又怎能将其言予身为一国之君的阿耶您呢?”刘子业一番苦想,给出这份答卷。既说明了自己的尴尬立场,又首先强调了刘骏在其心中的至亲地位。
“你且起身。”顿了一息的刘骏温吐此言。刘子业得以抬首试看男人,面色已然恢复缓和。
刘骏子嗣众多,而自己却只有他这么一个父亲。故而刘子业分外突出刘骏的显要性,而这一次,他显然赌对了。
“谢过阿耶。”刘子业起身拱手立侍案旁,此时的他双腿略微发麻,却是不敢妄动。
“汝只需知,不止藩王,还有士族与地方豪强,此皆为朕所不喜。其中诸王更是朕所痛痒,他们何德何能坐拥高位,备受先帝恩爱?昔日他南郡王传檄天下,起兵反叛,终究败亡。这便是前车之鉴,朕着实不愿让此景再现。”
历史上的刘骏在位十二年,因为不欲权柄受之于人,而亲览庶务来加强皇权和中央集权,并厉行改革。统治期间采取的诸多强硬措施和铁腕手段更是削弱了士族,宗室及地方豪强的势力,扭转了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不仅实现了“主威独运”的政治局面,更实现了“外内服其神明,莫敢驰惰”的朝局。
文帝一朝,多次在政治上向士族和宗室妥协,可谓是通过对朝中势力的平衡而换迎得元嘉三十年治世。而在孝武帝一朝,几乎是看不见“妥协”这一点了,刘骏用十分刚猛的态度解决了所有阻止他的敌人。
自南朝以来,皇权最大的敌人,明面上是宗室,本质上却是士族,而这两者却是在孝武一朝被寒门武人完全压制。且缺乏根基的寒人尤为依赖皇权的保护,有如是皇权的附属品,这使得孝武帝的地位十分稳固。(历史上后来以刘子勋为首发动的义嘉之乱,除却刘彧所占据的京畿部分及小部分无关紧要地区之外,可谓得到了几近全国各地州镇的支持,其中孝武帝所留下的统治根基由此可见一斑)
其任内推行的“寒人掌机要、典签控州镇”的模式更是从根本上打破了士族在政治上的垄断地位,使得寒门庶族势力逐步控制了政治中枢,为寒人集团登上政治舞台,进而取代士族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在孝武帝以后的南朝中央与地方的较量时,中央的优势才更加明显了,其统治时期所创立和完善的诸多制度大部分多被此后的南朝梁、齐、陈三朝所延续,其中御史中丞专道制和直阁将军制度更是为北朝所吸收和借鉴,可谓是对其以后的历史政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故而有部分史家将其视为南朝政治格局真正意义上的开创者。
自宋孝武帝开始,南朝才正式步入了主威独运的皇权政治时代。“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时代全然成过往云烟,蕉鹿一梦。
可他刘诞并非是以前的刘义宣呀,刘子业知道自己的父亲说辞尚有隐瞒,纵然说他是忌惮诸王,其间亦是夹杂着对先帝诸子的嫉妒以及自己的权欲私心。刘骏的母亲路蕙男家世平庸,自己更是不为刘义隆所关注,打小便过得比文帝其余诸子来得苦。
“儿受教了。”刘子业行礼拜过,少年目光笃定,显然能明白刘骏所言。
刘骏锐目涌过一丝诧异,显然是对少年的笃定而惊讶,他认为如今的刘子业纵然能明白他所担忧的诸王权势过大,不好掌控之意,却也未必能知道士族豪强的百年营私所造就的沉疴痼疾。但他看着眼前那副认真模样的刘子业,显然不是巧合。
刘骏没有以此追寻下去,而是辞退了刘子业。
刘子业行礼过后,拖着仍有麻感的双腿缓步离殿。稍息,少年蓦然回首,没来由得说了一句令刘骏始料未及的话语。
“法师比以前更喜欢阿耶了。”少年桃眼微弯,大胆说过便迈起步子也不管仪容地逃跑了。他确实是挺欣赏刘骏的。本留候外殿的陈妙登亦是趋步跟上了这位落荒而逃的太子殿下。
殿外,黄昏醉人,斜冗的晖光自天边倾洒大地,式乾殿的屋檐一角在其的映照下玄昏交加,如陈年美酒般令人顾之而回味无穷。
殿内,哭笑不得的刘骏重新捻起了案边搁有的那一块缺了一角的桂花糕,男人顾自咬碎其中另一角,嚼放于嘴。
“还挺甜的。”刘骏趁着甜头再是咬了一口,在旁侍听的魏广对此忍俊不禁。
尽收于眼的刘骏又是有条不紊地将那块尚未吃完的桂花糕放于旧地。
“朕不过是在尝探太官的手艺可有渎职罢了。”刘骏别脸而过,俨然一副傲娇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