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希灿从没想过,有一天董俊辉会像一个迷途的羔羊一样地跑到她面前向她求教,就像她在调解室遇到的那些无数来访者那样。 在晴光街这样的单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是一个环境相当封闭的地方,这里部门与部门之间泾渭分明,上级与下级之间等级森严,甚至还有一条看不见的所谓体制将不同的人员划分成了三六九等,所以很多时候,不同的群体都会有一个各自的交际圈子,他们偶尔互相交流问候,而不太可能真心玩到一起去。 袁希灿也曾经思考过为什么会这样,她想大概是像晴光街这样的体制单位,运作机制和企业是不一样的。对于一家社会上的企业,他们不但需要自负盈亏,同时还要面临着激烈的社会竞争,所以保持着积极的活力是必要的,而对于企业内部的员工来说,如果想往上爬,最好也最有说服力的方法就是用自己的能力说话——大多数情况下,也就是拿业绩说话。而在这么一种时时充满变动和开放的市场中,个体也自然要保持着一种开放和竞争的姿态。 但是对于晴光街这样的体制单位,他们却不用参与社会竞争,也没有企业那种自负盈亏的压力,他们的评价体系跟社会企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标准,说白了,能完成上级部门规定的任务就是合格,超额完成就是优秀,外界或者下层群众的评价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升迁或者是生存。在这种规则下,工作的动力来自哪里呢? 除非是对自己的工作有着极大的兴趣和热爱,不然人们工作的动机永远是来自于利益,即我做这件事究竟能得到多少回报。没有人会愿意拿着极低的薪水而拼命卖力地工作,同样地,也不会有人在明知升职无望的情况下还任劳任怨地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 既然无法通过努力工作,也就是工作业绩来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那么讨好上级,向上级展示自己的能力和价值就成为了一种必然的选择。不得不说,体制内单位的残酷也恰恰在这里。 可能有很多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十年,对自己的工作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可就是得不到上级的青睐,结果纵有满腹的才华与抱负,却只能守在一个小小的部门庸庸碌碌地浪费了自己的大半生。 可能也有一些人,要他做事他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每天都不见他在干什么正事,可是他却极会察言观色、溜须拍马,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永远能把上级领导哄得高高兴兴心情舒畅。这样的人未必是一个实干家,却一定是一个人精,而人精在职场上往往都是混得风生水起的那一群。 在体制内单位,会做事的往往泯然众人,会做人的才有可能出类拔萃。 既然是这么一种生态,也就无怪乎晴光街这样的单位,所有人的眼睛几乎都是朝上看,能攀上更高一级别的领导当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那和自己同级别的同事保持和睦也不错,至于下级?他们能给你带来什么? 所以袁希灿来了这里这么久,除了她自己的部门领导,其他科室的人员她几乎就没怎么接触过,人家也更不会主动来结识她这么一个汲汲无名又毫无份量的小角色,在她眼里这些领导几乎都有一种无意识的优越和高傲。 董俊辉是这里面的其中一个。 尽管在公务-员的队伍当中,董俊辉算是混得不太如意的那一个,但这并不妨碍他在面对他们这些初来乍到尤其是又没有编制的职场新人,总有那么一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威风和派头。袁希灿记得几次看见他的时候,董俊辉总是会把头昂得高高的,双眼连斜都不斜视她一眼,永远自我感觉良好地迈着八字步走开了,一副“我的眼里没有你”的睥睨众生的姿态。 让人相当无语。 就这么一个人,有时候她也忍不住会腹诽几句:他大概也只适合待在这里了。 当这么一个被她视为不通世事的人蓦地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袁希灿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不是找错人了? 当他开口对她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的第二个反应是——这人是不是吃错药了? 董俊辉是在吃完早餐借着洗碗的时候凑到她身边来的,当时她也正在洗着自己的饭盒。一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行为,直到他一边将台上的洗洁精挤了一点到自己的不锈钢饭盒里一边莫名其妙地开口了: “你那天跟我说的话,我想过了,还是有些道理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做,薛娅婷才会接受我呢?” 他的声音随着水流落进了食堂旁的洗碗池里,也像惊雷一般地落进她的耳里。她像吓到似地睁大眼望着他,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在咨询她该怎么追求女生? “能做的我都做了,”他似乎像没看到她那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仍然用一种无比认真又异常严肃的表情说道:“我以前甚至还给她写过一封情书,可她当时就把它撕了……” 没想到他还给薛娅婷写过情书?真看不出来…… 袁希灿不禁在心里感叹,看来董俊辉对薛娅婷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但是为什么在遭受了这么多次拒绝和挫折后,他还是要这么不屈不饶地追求下去呢? 在她看来,董俊辉并不像一个为了某种目标而坚毅不拔的人,如果说他是因为爱薛娅婷爱得无可自拔,她又隐隐不太相信。 一个心理正常的人,能够承受的失败是有限的,即便是在感情上也一样。追一个人追了那么久还没追到,一般人应该早就放弃了,而且这段感情又没有开始过,也不存在什么放不下,那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他一直不肯放弃? 袁希灿忽然觉得,除了喜欢这个内在动力,可能还有别的外在动力引发了他的这种契而不舍。 “你真那么喜欢她?”她放好洗干净的饭盒,转身往楼梯那边走去,“可她明摆了对你没兴趣。” 他二话不说地跟上她,“我觉得她是最适合我的女生。”他说。 她的脚步一顿。“最适合?你从哪一点看出她适合你?” “每一点,”他毫不迟疑地回答:“凡是我想要的她都有,无论是外表、性格、家庭……她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女生。” 董俊辉喃喃地说着他对薛娅婷的向往与爱慕,袁希灿默默地听着,也不说话,直到她走到一间会议室的门前忽然停下来,猝不及防地问了他一句—— “你确定你到底是喜欢薛娅婷,还是喜欢一个像她这样条件的人吗?” 董俊辉明显地愣住了,他像是不明白她问这句话的意思。 她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 “你在追求薛娅婷的时候,有幻想过跟她在一起的场景吗?”她问他。 “当然有……”他说。 “是什么样的?快乐吗?”她不断地追问道,直到他勃然变色。追求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最大的痛苦不是放弃,而是坚持,因为求而不得永远是最折磨人的一件事。 从心理学上来说,人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有两种驱力会促使自己去完成它,一种是内驱力,一种是外驱力。内驱力是这件事本身对自己的吸引力和刺激,外驱力则是指这件事带给自己的利益或影响。董俊辉在追求薛娅婷的时候,很明显,他并没有从这件事上得到足够的快乐和满足,但他依然坚持了下去,为什么? 袁希灿意识到一定还有别的理由支撑着他这么做。 “为什么要追求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呢?”她抱着自己的双臂,用一种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劝解的口吻说道:“我觉得你把这份心力用在别的女孩子身上,说不定早就找到一个女朋友了。” “你以为我找不到女朋友?”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董俊辉,他忽然脸色一沉,道:“我记得那几年我刚进来晴光街的时候,追我的人还不少……” 她眉头一挑,望着他似笑非笑。 “我一心想好好工作,结果都耽误了,”他的神情忽然有些恍惚,目光不禁投向会议室的窗外,“我记得当时有好几个和我一起调进来的人,后来都升职调到别的单位去了,我以为他们学历比我高,工作比我强,又去读了研究生……” 袁希灿收起脸上的所有表情,听得无比专注。她知道这才是藏在他心里的真心话。 “读完以后回来,我以为我会升上去,没想到我还是原地不动,”他的脸上闪过一抹自嘲的笑,“那时我才知道,跟我同一批进来的,其中一个的父亲是我们区法院的法官,一个同事的母亲是省里管财务的,他们工作没几年就升职了。从那时起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考这个公务-员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说话。她从不知道董俊辉还经历过这样的事,想起单位里对他的评价,她忽然感觉五味杂陈。 “我是从农村来的大学生,当年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进来的,我曾经颓废过,也怨天尤人过,不过后来又想通了,”他低头瞄了眼自己的鞋尖,然后才缓缓抬起头,“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后悔了。” “这跟你追求薛娅婷有关系?”她皱着眉头,隐隐有了些想法。 他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薛娅婷不好吗?她是本地人,家庭条件也不错,跟我又是一个单位……” “你觉得她能带给你助益,是吧?”听到这里,她索性帮他把答案揭开了:“你觉得你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你在A市没有关系,没有根基,对吧?”当内驱力不足的时候,果然就只有外驱力能促使我们去完成一件任务了。 就像我们在做一件非常难的功课或者是工作时,这件事的难度很可能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但是完成它的奖赏和结果却是美妙的,这也很可能会鼓励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去解决它。 “你觉得薛娅婷会帮到你?”她唇角一哂,溢出一抹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无奈的笑,“先别说她家是不是真有这个能耐可以帮你,只说你自己,要真想追上她得等到什么时候?”说不定真等到这一天他靠自己反而爬上去了。 他拢紧眉峰,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这也是他斟酌了许久才做出来的决定,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改变他现在的处境。 “何必一定要绑死在一个看起来难度系数超高的人身上呢?”她叹了口气,仿佛给他提了一个建议:“既然你的目的是为了找到一个对你的前途有帮助的对象,不如就把目标放大一点。” “目标放大?”他愣了一下。 “什么样的家庭背景会符合你的要求呢?你可以想一想,”她慢慢地启发他:“最好是本地人,家里有在体制内工作的亲戚,职业以公务-员、教育系统为佳,年龄身高性格等等你可以按照自己所想的来设置,不过为了保证成功率更高一些,我觉得这些条件你可以放宽点。” 他若有所思,“你说的……倒也是一条路子。”以前为他介绍相亲对象的不少,但他倒从没想过自己主动去寻找自己想要的对象,直到遇见薛娅婷,他以为她就是上天特意为他安排的命定伴侣,然后一追就追了这么久。 如果明白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事情也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