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傲骨不老恩情还(1 / 1)南风误首页

他出生在一个不算是治世的年月,但也平平安安的活到了五岁。在他五岁的那年,大越滴雨未下,相传京中太史令掐指一算,只道是当今世风日下、民风不淳,由此惹怒了天道,故而降罪于越。  此番言论一出,境内人心惶惶,惹得当时的君主越厉王大怒,下令严制民风、格杀流寇,其中含冤而死者不在少数,他的阿爷便在其中,他爹爹因受牵连而被打断了一条腿,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那一年,虽国内大旱,但好在河湖不乏,硬生生地撑了过去。勉勉强强地熬过了这一年,当整个大越都期盼着来年的雨水时,天公的怒气似乎仍未消弭。  于是,又是一年滴雨未降。  因他阿爷的离世、爹爹的残废,家里的田地已无足够的男丁来耕种。于是,在第一个旱年里,田地已贱卖了十之六七,换来了不少糟谷烂米,撑着他家勉勉强强地挨过了下半年。  而这一年,他家里余下的田地干裂得既无法耕作也无法租卖。于是,在第二个旱年里,那个一直哼着乡调哄他入睡、整日背着他作活的长姊被县里剥削民脂民膏的官老爷买去做了小妾,这半年家里又得来了不少钱粮,甚至还吃上了肉。那是他第一次吃到肉,干干柴柴的,嚼得十分费力。在他记忆里,家里人都觉得那肉吃得无滋味,只有他觉得那肉是咸咸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肉里浸透了泪水的缘故。    第三年,大越依旧滴雨未降。三年的大旱熬干了大越境内所有的河湖,熬干了国库里珍藏的宝贝,熬干了万千越民的血泪。  灾荒,瘟疫,暴民席卷了大越的山河万里,沉迷酒色的越厉王荀璟病逝,也有传是他的小儿子瑞王荀琊密谋杀害的。不过这是一场乱世,民不聊生,不会有人去在意那个昏庸暴戾的君主是如何死的。    他所在的乡下被饥荒践踏的体无完肤,又遇上乱兵流寇,村中只剩下老人与残废。他随着哥嫂,泪别了残疾的爹爹与重病的娘亲,踏上了北上的路。   一路上他所见的死人比活人多,兀鹫鸦雀吃的比人饱。路经的城池之中枯骨累累,侥幸活下来的人家甚至易子而食。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仙存在呢?他望着湛蓝的天空想到,如果有的话,他们怎能放任这样的惨剧发生呢?回答他的只有干枯树杈上对他虎视眈眈的几只兀鹫的鸣叫声。    “为什么要北上?”他问他哥哥。  “为了活着。”他哥哥说。  “谁来管我们?”  “没人管我们。”  “越王不管我们吗?”  “不管。”  “那他在做什么?”  “杀他老子。”他哥哥道。    半年之中,他见到了人食人,父杀子,母杀子,兄弟相残,姊妹反目。在生存面前,礼崩乐坏,血亲骨肉都不值一提。他每日活的战战兢兢,毫无怨言地寻找吃食,将野草野菜等好物留给哥嫂,自己扒拉着干死的草根伴着黄土咽下去。他害怕有一天没有可吃的东西了,自己会被当作食材宰杀。  所幸,这一路他安然无恙。    半年后,他随哥嫂抵达了上京,同诸多流民一般,被阻隔在了永安城的城墙外。  城墙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城内每日都会飘来他未曾听过的曼妙乐声,而城外,每日都会有饿殍被裹着草席子扔进乱葬坑。  在城墙下的第一日,他抬头看着高高的城墙,那墙高的像是要顶入云端。天空还是那般湛蓝,他愣愣地想,城内的天空会不会比城外的还蓝?    “小娃子,你在看什么?”一名靠在墙角的老人问他道。  “在看天空。”他说。  “天空有什么可看的?”  “在看城内的天空蓝还是城外的蓝。”  “哈,城内外的天空一样蓝!这天下的天空,都是一样的蓝!”  “那为什么会有一道墙隔开?这么高的墙,隔的不是天空么?”  “不是。这墙隔的是人。”  “墙内的人他们和我们有区别吗?”  “有。他们的命很值钱。”  “我们不都是人么?他们的命值钱,我们的呢?”  老人定定地看了看他,又和他一样抬起头看着天空。“不值钱。”老人说。  第二日,他没再找到那个同他说话的老人,而墙外的乱葬岗中又多了一卷草席。    第三日,城门打开了,几日一直在喧闹的流民们却安静了下来。两列兵卒顺势排开,有人从中骑马前来。那人身着大红朝袍,黑发见白,眉目间无中年人的刻板,反而神采奕奕。他身后跟着一俊秀的少年人,二者眉眼十分相似。  那一天,他喝上了他这么多年来喝过的最好喝的一碗粥,与以往家里熬的稀糖寡水不同,这碗粥黏黏糯糯,在酷暑之中冰凉爽口,还有着浓浓的甜味。  后来他听人说,施粥的那人是当今的左相霍谦霍大人,而那少年人,是左相的儿子霍见贤。    再后来,左相又来了。这一次,他安置了流民,遣之开凿水渠引水南下,流民所得工钱皆是出于左相府私银。至于流民子女,左相将其纳入城中,教予他们本领,待他们到弱冠、及笄之年便可另谋出路。而他,自在此行列之中。  入城的那天,他紧随在左相的马后。城门打开的一瞬间,宽敞的道路、俨然的民宅、高耸的楼阁,繁华的市井一一撞入他的眼。墙外是人间地狱,墙内是天上瑶池。  随行的孩童们都兴奋不已,唯有他莫名流下了眼泪。    “小子,你为何流泪?”问话的是左相,霍谦骑着高头大马,回头看他。  “不是说,乱世苦的是大家吗?”他问。  “不,乱世苦的,是百姓。治世苦的,还是百姓。”左相说。    后来的几年,他在左相府里念了书,学会了剑术,是当年左相带回来的孩子中最聪慧的那个。人人都说他有进官场的命,他却不以为然,乐于在左相府做一个小小的佣人。  左相府很大很大,佣人也很多很多,大多都是同他一般的无家可归者,让左相收留了去,当了份能过活的差。    左相霍谦一生只娶了一位夫人,不想夫人却芳年早逝,留下了一儿一女,而左相自此之后也未再娶。听说回廊边的那颗老槐树,便是在左相夫人仙逝的那年栽的,如今槐树冠已能笼住整片院落。夏日里,整条廊上都飘溢着槐树花清新的香气。  左相的儿子霍见贤与他同岁,长女霍念卿大他两岁,虽为及笄,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据说长得同左相夫人一模一样,深得左相疼爱。    不知是因进城那日的对话,还是因他刻苦好学,进府的孩子中,左相十分偏爱他。  “小子,你可有名字?”左相问他。  “没有。”他如实回答。  “你本家姓什么?”  “姓胡。”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有姓无名?这天地之大,总归要有个归处的。”左相说,“小子,你我颇有缘分,我便给你起个名字,就叫思齐吧。”  他当即谢过了左相恩情,而当他再读了几年书后,才发觉这份恩情是千言万语他也谢不尽的。  见贤思齐焉,左相是将他视如己出。    接下来的年岁中,他与霍见贤亲如兄弟,霍见贤生性活泼好动,而他天生沉稳喜静,但半大小子的顽皮性子是如出一辙的。如此,二人一拍即合,时常将左相府闹的鸡犬不宁,气得教书先生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而长姊霍念卿,并非温婉如玉的大家闺秀,反是个直言快语的女豪杰,是他这一生都未见识过的耀眼女子。记得他初入相府的那些日子,常常会因不适应而独自躲起来流泪,一次被霍念卿撞见了,那泼辣女子并未嘲笑他,反是坐在他身边哼着小调,不言一语。  那时,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亲姊的身影,只不过那身影里,又多了些什么。    待他弱冠之年,左相病逝。随左相入府的孩子都另谋前程,唯有他留在相府为左相披麻戴孝。左相的忽然离世,留下了弱冠的儿子和未嫁的女儿,还有一个偌大的府邸,所有人都觉得,霍氏大势已去了。  他却留了下来,做起了霍府的总管。日子变得十分艰难,因霍见贤的性子,霍氏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在霍氏倾颓之际,霍念卿奉旨入宫,成了后宫三千中的一人。  她临走前,在府中种了几棵枣树,说是代她继续留在霍府。    宫门深似海,恩宠朝暮间。  她像所有的美人一般,先是得宠,再是失宠。与那后.庭中年年代代的女人们一起,枯萎在了萧墙之后,了此一生。最终,这世上少了一个泼辣女子,多了一捧红颜枯骨。    她得宠期间,霍府蒸蒸日上。霍见贤收敛了性子,而立之年重登左相之位,左相府恢复了往日荣光。  而他的心里,却是少了些东西,每当他看到那几棵枣树,就像是看到了位故人。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霍见贤娶了妻,生了子,而他也从相府一把手胡总管变成了胡伯,不曾变过的是廊上落下的槐花,是院内茂盛的枣树。    耀眼的火光伴着滚滚的黑烟从灵华庙的门中、窗内不断地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肉眼可见的热浪。  胡伯忍着剧痛睁开眼,此时他正站在庙前,一手提剑,一手抱着一个襁褓,他赤.裸着的上半身肌肉紧实,虽苍老却十分有力。他稳如磐石地立在那里,若是不看那鲜血淋漓、伤□□错的背后,竟看不出他已是油尽灯枯。  他的后背是新伤覆旧伤,伤口层层重叠已是深可见骨。疼痛袭来,他眼前渐渐发黑,这具年迈的身躯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他已是强弩之末,面前那些老练的杀手们也是看透了这点,皆是毫无惧色地提剑上前。    胡伯低下头,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襁褓,面色赤红的明珠在他怀中安静得令人害怕。他使劲咬了咬舌尖,迫使自己清醒一些。  此时,他突然看见了杀手背后的不远处,一抹白色身影在树丛中若隐若现。他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只道天不亡霍氏。    于是,胡伯提了提手中的剑,大喝一声,向前刺去。面前的杀手一惊,不知这奄奄一息的老者是为何突然暴起,猝不及防连连后退,却被那凌厉的剑影一剑封喉。  不远处的南风潜身藏在树丛中等待时机,却不想胡伯竟突然带着明珠冲出重围,当下便是一惊。再回过神来,浑身浴血的胡伯竟已快要冲至眼前,他慌忙地伸出双臂,只见胡伯将明珠往他怀中一推,转身又向身后的杀手冲了过去——    “胡伯!”南风一怔,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  “快逃吧小少爷!”那苍老的声音裹挟在炽热的火风中打在他的面上,“霍氏不该绝于此地!”  火光之中,那苍老的身影有着宽阔的臂膀,那是曾经扛着他满院走的臂膀,如今虽布满伤痕,却强健依旧。那身影越走越远,刀剑交接之声响彻云霄,南风流着泪抱着明珠爬上马背,那老马似乎也明白了此时此刻局势凶险,不再拖延,便是扬尘而去。    胡伯回过头,见那马跑得越来越远,眼中释然。瞬息之间,他脑内闪过了些凌乱的画面,小村庄的,北上路上的,城墙下的,相府里的……  最后的最后,是几颗翻滚着的枣子。    他忽然身躯一震,锋利的剑穿透了他老朽的胸膛,他缓缓地闭上了眼,向前倾去——  是时,耳畔响起了枣子落地的清脆声响。他心里的一些东西也随之消散了,消散于岁月的风声里,消散于故人的过往里,从以前到以后,都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