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华灵火起追兵至(1 / 1)南风误首页

南风不知自己抱着阿姊哭了多久,当他回过神来,天已经亮了。他胡乱地抹去面上的泪水,一张俊俏的脸被他蹭成了一个花面。此时此刻血液似乎又在他四肢中流动了,他方才觉出乱葬岗之中熏天的臭气与入骨的阴寒,如此污秽之地实不配是他这清风霁月的阿姊的安葬之处。  浑浑噩噩之间,他连拖带推地将那口厚重的大棺挪出了葬坑,此间他的手掌上、脚掌间都磨出了泡,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将大棺推出乱葬岗,远离那阴冷污秽的大坑。    他将棺材推到林深处,阳光细碎地钻进树叶的缝隙,洒在树荫间,偶有鸟鸣,林风吹来,带来一阵树浪,丝丝凉凉地拂上他的脸,瞬时的凉意让他缓了缓,满腔的怒气渐渐地冷了下来,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意。  南风寻来一块尖利的石块,对着一处坑洼便是挖了起来。他的双手掌心本就被磨出了水泡,如今又被粗糙的石块磨砺,水泡纷纷破裂开来,泛着红的伤肉在剧烈的摩擦下鲜血淋漓,不久便将石块浸成了红色。方才他整个人处于混沌之中,无痛无觉,如今经那阵凉风一过,整个人便清明了些许,股掌间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意直上心头,冲上面门,痛得他呲牙咧嘴、眉目拧成一股。但他并未就此停手,反而更加卖力地挖着,只觉得他每一个破裂的水泡,每一处新增的伤痕,每一寸痛苦的肌肉,甚至那掺杂着泪水的汗水,都是对他阿姊的一种祭奠。    待他挖好坑洞,将棺材置于其中并盖上土,已是日上三竿,空气热了起来,林中弥漫着潮热的气息。南风垂着满布伤痕的双手,定定地看着他阿姊的埋葬之地,一股深深的恐惧攀上心头。林中潮湿,这口厚棺能在这薄薄的泥土下掩埋多久?此间有雨水冲刷,虫蚁蛀蚀,走兽侵害,这口棺材早晚都会被动地浮出来,而他躺在棺内的阿姊,恰是那二八的年纪,如花的美人,可她的美貌又能保持多久?她无双的容颜终会随着时光腐朽,在钻入缝隙的虫蚁的口下皮肉无存。最终,这口精致奢华的大棺会化作一堆朽木,静静枯萎在这林深之处,而他阿姊那般的绝代美人,也会随之化作一捧枯骨,无声的湮灭于这莽莽天地之间。    南风向后退了退,向着那新埋的泥土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姊,我要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啦。”他顿了顿,又道:“但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说罢,他又沉默了片刻,随后便转身离去,不再回望。    林间有一条小径,但因许久无人行过,已是杂草丛生、根蔓蓬乱,南风艰难地辨别着这条小径的方向,在衍生出的荆棘与纸条中磕磕绊绊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眼前似乎开阔了不少,墨绿的色彩少了大半,刺眼的光线迎面而来。  一声惊叫刺得他耳膜生疼,脑中嗡嗡作响。他下意识抬眼,只见一个布衣小子背着一捆干枝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你、你是人是鬼?”那孩子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不轻,此时的南风一身污衣,满手鲜血,面上脏花,肤色如纸白,怎么看也不像个活人模样,还是从乱葬岗所处的那片林子中走出,也难怪那小童会如此惊恐。  从昨夜到此时,南风几乎未有片刻喘息,几番波折下他已是强弩之末,走到此地全凭着他那惊人的意志力,如今他身心俱疲、损耗颇大,偷偷摸摸地隐在暗处过久,此刻忽见天光,直觉头晕目眩,四肢的气力被抽走了一般。他张了张口,感到干得起皮的嘴唇被撕了开,干涸的缝隙中涌出血来,嗓子干得似乎要裂开了,只听他嘶哑地喊了一声:“救救我——”下一瞬,他便在那孩子惊愕的目光中倒了下去,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待南风再次醒来,入眼的便是那被破柱架起的屋顶,四周是破旧的泥墙,整间屋子小的不能再小,他躺在一张大土炕上,盖着一条缝缝补补多遍的被子,土炕上还有几床这样的被子摞在一起,想来是一大家子都挤在这张土炕上。屋内的摆设也少得可怜,只有一张破木桌子,桌脚还短了一截,用一块平石垫上了,零零落落的散着几张小凳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正当南风挣扎着起身之时,那张似乎会漏风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位打扮朴素的农妇进了屋,见他醒了有些惊讶,局促不安地看着他,从那农妇身后探出一颗小脑袋,虎头虎脑地向屋内打量,南风见他有些眼熟,看了几眼之后便发现他便是那背柴的孩子。    “随父出门,路遇变故,多谢夫人救命之恩。”南风起身,向那农妇行了一礼,虽他声音喑哑虚弱,衣着狼狈不堪,但那身姿与气度却仍是不凡,像一棵饱受暴风骤雨的竹子,不屈不折。  那农妇显然是没受过这般待遇,更加慌乱起来,连连摆手道:“不、不是我,是我家那口子砍柴遇见你的……”说着,她一低头看见自家儿子在身后探头探脑,便给了他一巴掌道:“别的不会,就会看热闹!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把你爹叫来!”  孩子被他母亲当作了缓解尴尬的出气筒,挨了一巴掌,委屈的揉揉头,应了一声便跑走了。    “请问夫人,此处为何地?”南风道。  农妇见终于有了话题,便急忙道:“这里是泰来村,我家那口子去西边的林子里砍柴,遇见你从那林子里出来,可是吓了一大跳,那林子向来是埋死人的——”她说着,注意到南风双眉紧锁,以为他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便住了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又道:“我给你倒碗水吧。”  南风还在思索,并未听到,也没做回应。那农妇等了会儿没等到他应声,也不在意,转身出去盛水。  泰来村这村名耳熟,南风想起了在破庙中与潆儿的打算,这泰来村便是他计划前往之处。这里曾是个朝廷拨地的流民村,因土地贫瘠而不事生产,后得他父亲霍博衍救助,方才有了起色。这村名也是他父亲择的,取否极泰来之意。这些年他父亲一直给这些村落以补助,按理说这些村民的生活境况不该如此,但为何……    这时,那农妇回到了屋里,手中端着一只碗,在她身前多了个男人,男人长得五大三粗,肩背宽阔,像个门柱,只是看他面相,只觉此人似乎不大灵光,想来便是农妇的丈夫,酒他回来的樵夫了。  南风再次起身行礼道:“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那樵夫看似愚笨,实则还是有些头脑,见南风谈吐之态不似旁人,虽狼狈眉目间却难掩贵气,便知眼前少年不是常人,连忙将南风按回炕上,随即接话道:“公子哪里的话,不必客气。”说着,接过农妇手里的碗,递与南风,“公子方遇难,先喝口水压压惊。”  南风道了谢,双手接过水碗,只见碗边坑坑洼洼还少了一片,碗里的水也不是十分清澈,碗底沉淀着些浑浊。但他此刻也顾不了太多,嗓子灼痛不已,如此便忽视眼前种种,仰首一饮而尽。    待他喝完水,那樵夫问道:“敢问公子从何处来,又去往何处?”  南风道:“自城中来,路遇歹人,如今已是无处可去。”  樵夫道:“公子不必着急,先在此处歇下,放出消息,寻得家中人找来便可。”  听了那句“家中人”,南风呼吸一窒,沉默了下来。樵夫与农妇不知何故,又不好打扰,只的面面相觑。    半晌,南风抬起头,道:“请问此村可是左相霍博衍所建?”  樵夫闻言一愣,道:“正是如此,左相大人对我们村有着难报的大恩……公子你这是何意——”  话音未落,南风便在土炕上跪下,双手扶在膝头,正视那樵夫道:“我是左相三子,霍南风,城中变故,唯有我与小妹逃脱,眼下小妹正藏于西城墙外华灵庙中,请您助我回去。”  樵夫大惊,连忙去扶南风,道:“霍三公子何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  南风推开他的手,继续道:“请您助我回华灵庙!”  樵夫见状,叹了口气,道:“此事不能过急,霍三公子先歇息片刻再说也不迟。”    见此,南风只好点点头,任由樵夫将他安置在土炕上,他依旧有些目眩,以至于并没有看到那樵夫古怪的眼神。随后那夫妇二人转身出屋,关上了门。  他望了望那破败的屋顶,只觉脑内一阵昏沉,眼皮一耷,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南风是被一阵抑制着声音的激烈争吵声吵醒的。他没有立即睁开眼,而是躺在炕上屏息静默,努力听着那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争吵中夹杂着村里的土话,他听得有些吃力。  只听那农妇的声音传了来:“左相大人对我们有大恩,怎、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又是一阵低沉的土话,忽然一声咳嗽打断了这些低语,外面瞬间静了下来,咳嗽的人似乎有些年岁,喑哑的声音像是支离破碎的枯叶:“我今天从城里回来,听说昨晚公众夜宴生了变故,霍家的小子身上竟有逆骨,左相被圈禁,一个疏忽让那小子跑了,没想到竟让你们给捡了回来。”又是一声咳嗽,片刻,那老头子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道:“你们两个是嫌命长了不是!竟捡了这么个麻烦回来,若是被朝廷发现了,借你们两个头都不够砍的!”    外面的人似乎被吓到了,半天没有言语。过了会儿,那农妇又道:“可、可左相大人对我们——”  “还什么左相!”老头斥了一声,打断了农妇的话,“霍氏完了!左相府已经给烧了!那霍博衍因私通雍王室,在今日辰时就被斩首示众了!如今身首异处,还不知有没有人给收尸!还有他那二儿子,什么玉将军,造反逼宫,什么下场?万箭穿心!你们现在包庇霍氏的小儿子,不是找死是什么!”    斩首示众,万箭穿心……听到这两个词,南风一阵惊心动魄,怎么会如此?怎会如此?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锥心的痛,他没有睁开眼,只觉得眼泪在眼皮下打转。短短一日之内,他流了太多的泪,流的他眼中涩痛,感觉下一秒流出的就不再是泪水而是鲜血。斩首示众,万箭穿心,究竟是该有多痛啊?在斩首前,父亲是否会有一瞬间的害怕?在万箭穿心时,二哥是否会有一丝悔意?他不得而知,却禁不住去想。    屋外的农妇似乎被吓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这时候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嫂子莫要多说了,那左相确实有恩于我们,这些年也接济了不少,可还不都是被那些当官的层层剥削克扣,真正给我们的又留下多少?这么算来,我们也没承他霍氏多少恩情!”  南风躺在炕上紧紧的闭着眼,双手死死攥着单薄的被褥,被褥被绞得变形。这时他突然感到手背上被覆上了一只小手,他猛地睁眼,只见那虎头虎脑的小孩坐在他身前,一双豆大的眼睛默默盯着他,另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放在嘴前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南风瞪着他,那小孩却毫不退缩,依旧盯着他看。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从他的眼中涌了出来,南风咬紧牙关却无济于事,泪水越涌越多,流过他的鼻梁,滴在草编的单子上,晕开一朵朵小花。  对视片刻,南风先移开了目光。他死死瞪着房顶的破梁,似乎打定主意要给它瞪出两个洞,泪水顺着他的眼尾滴落,滑进他的鬓发,他双手颤抖得厉害,那双小手也随之颤抖,却不放开。    他一直觉得,父亲上不负君主,下不负百姓。可如今,他追随的君主因无莫须有的罪名砍了他的头,他恩泽的百姓如猢狲一般随着他倒下的躯体一哄而散,君主、百姓两不负,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南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如若父亲地下有知,可能衡量出是斩首更痛些,还是这般双双的背叛更痛些?他父亲一生荣光,末了却如此狼狈潦草的收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这一生,究竟是值还是不值?    屋外又传来了声音,这次开口的是那樵夫,只听他声音坚定,似是下了决心,他道:“把这小子交出去,我们能获得朝廷的赏金,再加上他那妹子,够我们一年衣食无忧的了。”  “可——”  “女人少插嘴,这里哪儿轮得到你做主!”樵夫厉声喝道,农妇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那樵夫又道:“阿弟,你去报官,趁这小子还没有醒,速去速回!”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屋外归于寂静。    南风忽然感到很累,只觉世上再无可信之人,可归之处。不如就这样被抓走吧,他如是想。可是,在西城墙外的华灵庙内,还有等着他回去的胡伯,还有着了伤热的明珠……这天地间,他终归是有去处的。  “你从后窗翻出去吧,那里有阿爷进城运货的马。”小孩突然道,“我、我可以装作被你打晕的样子,我装得很像,同村的孩子都这么说。”  南风一愣,转头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孩子。    “左相大人对我们有大恩,村里的老先生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小孩看着他认真地说,“你是左相大人的儿子,我会帮你的。”  “你可知,抓了我你们家能有多少赏金?”南风问道。  小孩被他问住了,憋了个大红脸,半晌才道:“老先生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  南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的郁结竟减了不少。他拍了拍小孩放在他手背上的小手,听了听屋外,确定毫无动静后起了身,看向后墙,确实有扇窗户。他小心翼翼地将窗台上的瓶瓶罐罐拿开,用力推了一把落了灰的窗子,窗外是个简陋的马厩,一匹老马慢悠悠地嚼着草。    他用力撑起身,翻出窗去,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那小孩子突然爬上了土炕,看着他道:“你、你不要恨我们……”  南风一怔,看着他。那虎头虎脑的孩子方才还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此时此刻却被他看得浑身拘谨,目光躲闪。  南风挤出一抹笑容,摇了摇头,道:“做人要知恩图报。我承了你的恩,自然不会恨你。”  小孩闻言,双眼放光,笑了出来。见南风艰难地爬上马背,颤颤巍巍地踩好镫子,生疏地驾着马远去,他立刻爬下炕,在脸上抹了把土灰,一下子倒在地上,装作晕了过去。    南风不擅骑马,虽说是匹腿脚不好的老马,也能让他在马背上惊得魂飞魄散,一路上颠得他七荤八素。  他沿着大路一头奔下,本是半个时辰的路程竟叫这老马跑了一个时辰。当南风快要赶到华灵庙的时候,前方那翻滚的黑烟、滔天的火光以及吵嚷声令他及时勒住了缰绳。    在南风的印象之中,火红色是最最鲜艳美丽的颜色。是他爹爹的朝服,是他娘亲的唇脂,是他阿姊的簪子,是他二哥的战袍,是天空中最迷人的一道霞光,是春日里最明艳的一簇鲜花。  而如今,那耀眼的火红色伴随着滚滚的黑烟,贯穿了他魂魄最深处的恐惧,成为了纠缠他这一生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