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潆儿想方设法地喂了明珠些瓜果汁,又哄了哄她,再抬眼,窗外天色已不再昏沉,东方遥遥地晕开一抹浅白的光亮,晨昏交接之处是如火般的赤红,这些微的色彩却叫她想起了吞噬相府的烈焰,当下心中一绞,便草草地移开了眼。 坐在她身侧的南风,此时已经睡去。眼前的少年郎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经过一晚的波折,乌黑的发已被浸湿,在随意清洗过后服顺地贴在他的额上。平日中见着秀美的双眉此时牢牢锁着,一双柳叶眼紧闭着,眼下的乌青被他苍白的肤色衬得分外明显,方才将她辩得毫无还口之力的嘴此刻也紧紧地抿着,虽是已经睡熟,但一看便知他睡得并不安稳。 潆儿叹了口气,怜爱地轻抚着她三弟已显憔悴的面庞,想要揉开他眉间的那团阴霾。她静默地看着这个平日中老气横秋的弟弟,直到此时才惊觉他尚且还是个孩子,南风的身形是那么的清瘦,一点儿也不似父亲的高大,也不似齐光的挺拔,仿佛是一片单薄的叶、一瓣柔弱的花,风轻轻一吹,便能将之卷走,再无踪迹。 而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瘦削的孩子,在霍氏危亡之际扛起了大梁,就用他那单薄无力的双肩为活下来的人撑起一小片生存的天地。一夜之间,他在生与死之间徘徊而过,在熊熊的烈焰之中踉跄狂奔,在黑暗之中踽踽而行,这一路跨越了竟不知多少年月,缩短了多少光阴,他直接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男人。 那日名扬永安城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灰头土脸的逃命之徒。那些在会文馆中与四方才子侃侃而谈的岁月,也已成了上辈子。而她呢?潆儿垂下了目光,昨日她还是风光无限的霍氏嫡女,是京中多少闺秀争相效仿的秀丽佳人,是越王长子明王荀瑾的心尖人,她的前路一片荣光,而如今,一切都随着她霍氏的覆灭而不再了。 几番回忆,难免又是一片肝肠寸断。霍潆儿凝了凝神,思索着南风的决定。 方才她与南风的争辩不休是以她的退让而告终,但实际上南风并未说服她,只不过当时双方实是过于疲惫,又皆是怒火攻心,属实不是该争辩的时候。而潆儿之所以选择息事宁人,是想冷静片刻,在心中暗暗另做打算。 南风所言的乡野医者确实是个办法,家境较为贫困清苦的百姓是不舍得去医馆治病的,然而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如此一来百姓之中便有一类人看中了这个机会。这类人根据民间百姓多年的生活经验总结出一套医疗方法,再加上自行学习研究药草特性,治疗寻常的病疾已是不在话下,他们所用的药草皆是颇为常见,但药性实属一般,可对于无力去医馆寻医问药的百姓,他们便是救命的活菩萨。渐渐地,民间兴起的这些赤脚大夫,数量之多竟难以想象,如此一来官府便加以管制,现如今每个村庄几乎都会有着一两个乡野医者。 然而乡野医者虽说也能治病,但他们配置的药物远远不及王府所用药物之分毫,明珠年幼,胡伯年迈,这些药物粗略而中下等的药性难免不会令他们落下病根,明珠自打出生以来便是被人伺候得妥帖无比,更是娇弱不少,再加上不足月便断了奶水,那些乡野医者配置的药物指不定便会冲撞了她,能不能治好还是一说。 再者而言,南风所言的距离灵华庙十里外有村落一说的确不假,那些村落的村民实际上曾是外省的流民,官府为防止流民作乱而禁止他们入城,并相对给了他们一些土地。可谁都知道,那些土地向来是贫瘠之地,多年荒废无人开垦使用,一群食不果腹的流民是不可能在此生存耕作的。而父亲霍博衍闻之,便自行出银出人为这些流民修建村落,带动他们劳作,鼓励耕织,一两年的光景这个临时的流民聚居地便成了大大小小的聚居村落。这些事情也是潆儿早些年听见了父母亲的谈话才知道的。虽说此事不假,但她与南风也没有实际去过,只是知道大体方位,至于究竟应从哪儿去、向哪儿行,他们是一概不知的。明珠年幼,可以由人怀抱着行走,而胡伯却不行,不知应向何处行去的十里路足以拖垮他。 虽然南风不说,但潆儿知道他心里清楚,自己所言的方法是最为简便有效的。明王府位于永安城西,距离城西墙也是极近的,由于霍氏灭族,此时城中必然大乱,而相府又位于永安城西南角,自此看来西城墙的守卫大概也会离去大半,正是她偷偷入城的绝佳良机。霍潆儿心里明白,这方法如若不成,便是有去无回,可一旦成功,即是事半功倍。 至此,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南风是被一通胡乱拍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胡伯焦急的脸便映了进来:“大小姐不见了——” 一阵并不存在的冷风掠过,南风抖了一下,瞬时间便是清醒过来,他一把稳住胡伯颤抖的手,沉声道:“阿姊何时不见的?” 胡伯见他沉着模样,一愣,便是冷静了下来,回想了一下道:“我醒来时大小姐便是不在了,我只当是她有私事解决,并未在意。可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也没有回来,我便知不对了。” 南风闻言不语,心下已了然,道:“阿姊她八成是去了明王府。”也难怪方才二人争执不下时她退让的如此迅速,敢情是要做个先斩后奏。 他转眼看了看窗外,此时天已经亮了一半,距离他们逃入华灵庙约莫是过了三四个时辰的,他二人照料胡伯、安顿明珠花了两个时辰,那时天还昏沉,如此算来潆儿大概是已经离开了一个时辰有余。灵华庙位于西城墙外不远,这一个多时辰,潆儿寻去明王府已足矣……如此想来,南风的心越来越沉。 不再思虑,他看了看面色回转的胡伯,此时身上伤口似乎已无大碍。胡伯听了潆儿的下落,见状便知他心中所想,便省了那些虚虚实实的好话,直白道:“大小姐这一去凶多吉少,霍氏血脉已不能再少,便由我去寻大小姐。” 南风摆了摆手,道:“胡伯你大伤未愈,实是不是寻救阿姊的良选。我身量轻,身形小,混入哪里也是方便不少,胡伯你便在此照料明珠,我如若寻到阿姊,必然见机行事,定不会虎莽逞强。” 胡伯摇头,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南风用目光阻止了,他道:“如今父兄不在,我便是霍氏之主,莫要多说了。”言罢,他起身将身侧的明珠递予胡伯,小家伙此时依旧呼吸急促,只是面上潮红褪了些许,已不再是那般骇人了。 托付至此,南风也不再多言,转身出门而去。胡伯定定地看着那道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模糊起来,那道他从小看到大的身影在隐约的光芒中与左相那宽阔伟岸的身影竟渐渐融合了去,看得他眼眶发酸,他似乎能看到那缕养了多年的娇弱贵气的魂魄被硬生生从那具孩子的躯体里剥了出去,留下一个躯壳,垒进去了无数砖瓦,沉重而密不透风。 大约是宫中大乱、霍氏灭族的缘故,西城门的兵力大多被遣了出去,余下守城的兵卒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此番变故,霍潆儿潜入城内竟一路无阻,顺风顺水得惊人。明王府的轮廓在薄弱的光线下十分突兀,她加快步伐,没过多久便是来到了王府外。 此时街上无人,城中局势大变,人人自危,生怕被卷入莫名的争端,连打更的也躲在家中足不出户。潆儿四下探看了一会儿,显然也是发现了这个事实,如此良机实是难求,她立刻闪出阴影来到了王府后门前轻轻叩门。 睡眼朦胧的小厮被叩门声惊醒,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心下存疑,王府不同于百姓之家,登门拜访是要提前递拜帖的,这几日似乎也没有拜帖送来,来人自是不合礼数的。再者而言,有客来访自是走正门,何故来敲后门?而且,不管有无拜帖,门外人来得似乎过早了。但这小厮较为精明,知道城中有变故,便留了份警惕心思,但他也不敢怠慢,便隔着门问道:“不知门外是哪位大人?” 只听门外的人停下动作,沉默了片刻,似在犹疑,半晌方道:“你开门一见便知。”小厮一听来者是位女子,心中的警惕便也消了大半,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门外女子自是霍潆儿,小厮见眼前女子虽是狼狈,却难掩眉眼之间的贵气,再加上容貌美丽无双,仪态高雅,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小厮心思一转,想自家主子平日也不沾女色,向来只专情一人,虽霍府遭大变故,但至今也未听得府内人的消息,只是听说了似乎跑了几个霍氏人,而眼前的这一位约莫就是……这一番想下来,竟让这小厮猜了个十之八九。 霍氏灭门,小厮不知主子的态度,但却知主子钟情眼前人多年,也不好将之拒之门外,短暂的思虑了一下便闪身请了潆儿进来,道:“奴才这便引姑娘去见王爷。” 潆儿心道这小厮聪敏,自己还未言语,他便知道自己的来处,当下点了点头:“多谢。” “姑娘哪里话。”小厮应了声,转身快步引着潆儿向府内走去。 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阵子,小厮便停在了屋前。屋前有明王荀瑾的贴身侍从,小厮同他咬了咬耳朵,那侍从便一脸震惊地看向潆儿。潆儿淡淡地点了点头,道:“劳烦你替我通报下你家王爷。” 侍从行了一礼,转身进了屋子,片刻,又退了出来。随之出来的还有一位相貌俊逸的高挺男子,潆儿一见那人,瞬时间便红了眼:“阿瑾……” 荀瑾见了她,眸中异色一闪而过,随即面露不忍之意,打发了下人,转而对她低声道:“先进来。”言罢便一个闪身,将潆儿请进了屋。 荀瑾锁好屋门,二人还未来得及倾诉衷肠,潆儿便是声泪俱下,将此番波折讲了一遍,待她平静下来后,却发觉并未得到回应。她愣了愣神,抬起朦胧的泪眼,便见那荀瑾一脸玩味地打量着她,她心中瞬时一冷。 只见明王荀瑾踱着步子向她走来,露出一副她从未见过的阴鸷表情,悠悠道:“听闻霍府灭族,我还可惜了一时半刻,想着这完美的棋子、绝世的美人竟是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实是对不住我多年的经营。”他顿了顿,随即笑了,“不想,你竟逃了出来,还自己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