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德。” 空阔的大殿中,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层层回荡。言语之间虽并无怒意,却令闻者胆寒。 “奴才在。”休德将脊梁躬下,头颅低垂。他一双细眼直勾勾地盯着脚踩的黑色砖石,砖石上映出了一张苍白又女气的脸。休德默默凝视着砖石中模糊的眼,他今年二十又三,这是他入宫的第十个年头,在这十载春秋之中,他成为了越王的心腹内臣。 “大越自开国以来,以歌乐之盛遐迩于七国之间,尤是那民间小调,颇有意趣。”声音从休德上方缓缓传来,随即向四面八方涌开。上面那位的话虽未说完,休德却已在心中明了所言何事。君主尚未多言便了然君主心意,正因机敏至此,他方能受到君主重用。此乃升官之道,深谙此道者,宦途无忧。 高位上的声音继续响起,在大殿中回荡:“寡人听闻,近来有一首民谣相传甚广,且极易上口。只是不知,是哪一首?” “回禀王上,奴才不敢言。”休德故作推诿道。言罢,他身子倾得更低了。 “有何不敢?你且唱与寡人一听。”高位上传来的声音似是有冰冷了几分。 休德缓缓抬起头,脚下发颤,面露惧色。他眼皮轻耷,眼珠藏于其下缓缓转动。他在观察,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高位上的人:那人身子微侧,倚在金座之上,身着一袭黑缎大袍,千缕金丝为花为纹。那是合百匠之力,两年之余制成。他又转了转眼珠,看得更细致了些:高位上的男子正用指腹摩挲着一只碧玉的扳指,一双鹰目锐利无比,冰冷若霜。 准确的体察上意,是令宦途平坦之计。依托君主之喜怒哀乐而谨言行事才是为官之道。如此行事,便不愁来日富贵,平步青云亦是指日可待。不过,这并不是他内心真正所求......他垂下眼,此时此刻,想来王已不耐。 于是,休德也不再推诿,清了清嗓子:“六年里,七月中,东方太白星鸾动。十五夜,十六朝,斗数之主凡间往。天宫虽高留不住,只任银梭过九霄——”唱到此处,他若有意若无意地拖延长了声调,“不知关中龙何在,但看西南紫薇开——” 阴柔的嗓音在冰冷的大殿之中回荡,久不停息。此时那宦官又垂下了头颈,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脚下所踩的黑色砖石,方才的惧色早已不复存在。为人奴者,为人臣者,不可藐视君王之威,纵然心中无惧,也不可显露于色,时时刻刻保持卑下姿态才是侍奉君主的上上之策。 “不知关中龙何在,但看紫薇西南开......紫薇,西南开......”越王垂目,摩挲着手间的扳指,喃喃重复着歌谣,不见喜怒。 半晌,越王抬眼,鹰目视下:“你,如何看此事?” 休德又行一礼,道:“依奴才鄙薄之见,这不过是百姓们拥护爱戴左相大人的为人与功绩并加以赞誉而已,并无其他。” 越王闻言,摩挲扳指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用手支起下巴,望向了大殿之外。 半晌,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带了一丝笑意:“拥护爱戴?倒是有趣......” 休德依旧低着头,石板上映着一张苍白而女气的脸,脸上露出了一抹阴冷的笑容。若说准确揣摩上意是为官之道,那揣摩上意而不显露出来便是生存之道。为人奴者,为人臣者,需要谙察上意,更需要隐藏心思。如若上君主看出自己暗自揣测上意,那便离死不远了。毕竟君主乃天之子,天之子的想法又怎是凡人能够知晓的呢?凭借此道,休德才得以在虎穴龙潭般的宫中摸爬滚打多年而无伤性命。言多必失,思多必死,他只需明了上意并捕捉痕迹的推波助澜即可。至此,他的细眼之中闪过一丝狠厉。 七年前,正值永平六年,七月十五日。 是夜,天方才昏暗下去,身为大越国都的永安城依然灯火通明,一副繁华景象。 是时,南方夜空中一颗星骤然闪耀,大放异彩,点亮了一片夜空。闪烁片刻后,那颗星瞬时滑落天际,直指永安城西南方向坠下,在如墨的空中划出一道璀璨的银带...... 是时,广寒殿上,白发老者闭目捻须,银光自殿外一闪而过。老者骤然睁开双目,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干枯如鹰爪的手抚上面前巨大的星盘,星盘剧烈的颤动。而老者面露了然之色,偏过头望向城西南方向,此时银光已消失于天地之间,不见踪迹。只见他喃喃自语:“东方太白动,北斗星辰降。云气出永安,紫薇开西南......此乃新王降世之兆。”他动作一滞,“殊不知,是福还是祸......” 此去经年,太史令已是驾鹤西去,泰山梁木,其身边的侍子仍记得当年他那呢喃中的疑问,不想竟是一语成谶......自然,这已是后话了。 是时,永安城正南方矗立着大越最高的殿宇——太极殿。这座庞然大物在夜幕之下如同一名巨神般盘坐在这座城的中央。银光闪过,短暂地照亮了这座宫殿漆黑的至高层。在那高耸的楼阁中,站立着一名身着金丝黑袍的男子,只见他面向西南方,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那一闪而过的银光,方一出现便被那男子一双鹰目紧紧锁定。银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影子的头部融入了他身后的黑暗之中。直至银光消逝,男子那双鹰目随之定格于西南方的一处角落之中,模糊的夜色下,那儿似是坐落着一座宅邸。 “休德。” 此时,男子身后的黑暗之中方传来了一人的呼吸声。那人的一息一吐,似乎是于黑暗摇曳的边缘同步。 “奴才在。”尖锐而阴柔的声音低低响起,将此时的氛围衬托得愈发诡异。 “今夜,后.庭可有贵人生产?”越王问道。 “回禀王上,”休德躬身行礼,“今夜并无贵人生产。” 越王停滞了半刻,又问:“霁华夫人的胎,可有异动?” “回禀王上,霁华夫人的胎象稳固,并无异动。方才女医来报,道霁华夫人身体康健,龙子安康,不出五日便将生产。” 越王回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却未看清那人。便又转回头继续望向西南方的宅邸,背手不语。 半晌,他威严的声音再度传来:“传寡人旨意,霁华夫人为寡人诞下嫡子有功,赏黄金百两,珍珠十斛,绸缎二十匹,奇珍三十箱。霁华宫的女医、宫人,侍奉夫人尽心竭力,重赏其家人,免除奴籍。”言罢,越王垂目,不知心中在盘算何事。 “奴才遵旨。”休德行下一礼,脚踩碎步连连速退而不出声响,直至到了台阶前方才转过身子直起腰杆来。昏暗的烛光下,那张苍白而女气的脸上浮现出残忍之色:看来,今夜将成为一些人的永诀。 此时此刻,他奴颜婢膝的姿态已然消失全无,不怒自威的气势从他身上涌出。他大步踏进宫中的黑夜,衣袖猎猎迎风。 是时,永安城西南方的一座宅邸之中,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夜的宁静。 “恭喜相爷,贺喜相爷。”侍女欢喜地跑进厅堂,“是位小公子。” 主座上的男子,眉目柔和而清秀。听闻侍女的话,霍相只是微微点点头,面色平淡如水:“赏。”一个字,却带有一律颤音,暴露了他此刻心中的激动之情。 在旁早已坐立不安的两个小人儿交换了一下眼神,相视一笑:爹爹其实早已心急如焚,担心着娘亲和未出世的弟弟,却故作镇定,这会儿总算是漏出了破绽。 于是,二人之中稍大的女孩儿连忙站起身问道:“爹爹,潆儿可以同齐光去看望一下娘亲和三弟吗?” 霍相点头应允。那名叫齐光的孩子欢呼一跃,拉扯着他姊姊的手跑出厅堂,奔向长廊。见状,霍相哑然失笑着摇了摇头。 望着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背影,管家胡伯福身道贺:“恭喜相爷。” 霍相颔首,拍了拍胡伯的肩膀:“明早奖赏相府上下。重赏在夫人身边侍候的人。” 胡伯应声欲退。 “左相第三子,是于永平六年,七月十六日清晨诞生的。”声音突然响起,胡伯一怔,抬头看向霍相。只见霍相起身,踱着步走入了庭院之中,望向正南方的夜空,那里矗立着一尊庞然大物,在夜幕之下那高耸入云的轮廓若隐若现。“切莫记错了时辰。” “是。”胡伯心惊,转身退去。他已然花甲之岁,八岁便开始侍奉霍家,如今已是见证了霍家四代更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霍家一路来的荣光与艰辛。霍博衍是这几代之中最最聪慧之辈,也是心思最为缜密之人,虽对这项指令怀有疑问,但胡伯对霍家的忠诚让他不再思虑,他急促地走上长廊,准备操办一场喜事。 七年前,永平六年,七月十五日亥时,东方太白星异动,紫微帝星下凡,越王荀渊嫡子降世,名子威。 七年前,永平六年,七月十六日卯时,左相霍博衍第三子降生,名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