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在路上意料之外的碰到了一个人。 那人横躺在大路中间,满身尘土,闭着眼,额头上还有一个大口子,虽然已经不流血了,但风干的血迹遍布在苍白的脸上,甚是可怖。 若不是旁边还有一只马,月黑风高,本就视觉模糊,星月可能就直接骑马从那人身上踏过去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下马,走到了那人身边,等到她弯下身看到那人面容的时候,她一下子就乐了。 这张安怎么沦落到半夜睡大街了?莫不是被赶出来了? 那可真是太棒了! 星月直起身子,踢了两下地上那人,“怎么,如今的碰瓷都这么没有技术含量了吗?” 张安也不知是根本没晕,还是被她踢得疼醒了,微微睁开眼,眼神中明显有一丝迷茫,可是在看清星月的一刻,那迷茫立刻就变成了厌烦,转而再次闭上眼,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其实星月猜得很准,他就是被赶出来了。 虽然他将隐瞒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但张良也不让张安继续呆在他身边,而是派他去调查眼线被清之事。 墨家的情报网中也有张良的人,不过奇怪的是,在雪女被劫之后,那边的消息就再也没有了,他怀疑是被人动手清理掉了。 之前碍于情面没有动手查,现在总算划清界限,又刚好这边有一个可利用的人,张良便直接将他派出去了。 不过张安也明白,既然那个眼线可以被清,那么恐怕此行也是凶多吉少,少爷这一动作,分明就表示,他不要自己了。 就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就不要自己了。 越想越憋屈,再加上头上的伤根本就没治疗,身心俱痛,一下子从马上跌了下来,才成了星月刚开始看到的场景。 星月抱臂,有些奇怪。 她自认白芷对身边的人没有做过过分的事情,况且还救过这人,他怎么就对自己的态度这么坏?难道上辈子欠了他钱? 她又踢了张安两脚,“起来,你挡着我的路了。” 那人闻言,猛地睁开眼睛,满眼喷火,一幅要吃了白芷的样子,朝她吼道:“路这么大,你就不能绕着走?!” 前半句是吼出来的,后半句就明显气力不继了,声音有些虚。 星月故意气他,“不能,我就喜欢走直线。” 张安不说话了,睁着眼睛瞪她,可能试图用眼神杀死她。 不过显而易见失败了,星月摸了摸下巴,疑惑道:“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们主仆二人很多的钱啊,不然为什么一个对我成见颇大,另一个,甚至直接要我的命呢?” 她的眉眼间渐起戾气,每次想到那人,都会如此,这让她更觉得烦躁。 “你放屁!”张安激动的青筋都冒出来了,梗着脖子破口骂道,“少爷才不会害你,反而是你这个妖女一直在害少爷!阴阳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早就告诉少爷你的身份,可他偏要相信你,结果呢?!小圣贤庄没了,高渐离、徐夫子死了,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少爷刚走,帝国就派人剿灭儒家;雪女经你劝刚一离开,就被人得到了消息,从而被请到了蜃楼之上;徐夫子和你同行,他死了,你却还活着。这几件事,怎么就刚好都和你有关呢?!明明你就是内奸!可怜少爷还被蒙在鼓里,你这种人,将来一定会下地狱!” 星月冷笑,摆了摆手,开始一句一句的反驳:“他是你的少爷,你当然会说他的好话——徐夫子那老头死了活该,谁让他当时见死不救……” 张安眼里的火燃烧的更旺了,不过星月当没看见。 “……听你这么一说吧,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内奸了。”她抬手化出一道冰棱,同时反驳那人的最后一句话,“至于将来会不会下地狱嘛,我不知道,不如先送你下去帮我问问,你看如何?” 周身温度骤降,星月眼中是嗜血的杀意,一根裹挟着内力的利器直朝着张安的胸口刺去,他瞳孔骤缩,猛然闭眼—— 可预料到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 那根冰棱离他胸口只剩一寸,却停在虚空中,一动不动。持着利器的人不知为何正微微颤抖,此刻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良久,那人抬起头来,舔唇一笑,“我改主意了。你骂我这笔债,我要你家少爷来还” 言罢,不等那人开口说话,她便迅速的封了他的穴道,将“植物人”张安扔上了马,接着改了自己的行程,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一滴冷汗自她额头流下,滑落在风中。 == 寒气入骨是一种什么体验? 张良不清楚。 但无论如今还是过去,他一直相信,那个会将人情用在“信她”之上的师妹,内心深处仍旧是善良。 所以,能让这样的人亲自动手凌虐两个陌生人,该是怎样的疼痛呢? 张良晃了晃酒壶,壶中传来清脆的水珠碰壁声,他将手中酒杯倒满,仰头一饮而尽。 定然是,痛不欲生吧。 他对着那么多人撒了个谎。那些人只当他是在她消失前不久才知道的她的身份,却不知,他知道的时间,比那时还要早。 早到什么都还没发生,一切仍是美好。 可他不想说,若是坦白,那些人定然要将更多的事推到她身上,内奸的说法也会越来越强烈。 他不想,也不相信。 当时只道是亲情,等到失去之后,才发现,那是比亲情更浓烈的情感,像一支带刺的花,埋藏在心底深处,一碰就痛,但同时,竟伴有花的香甜,他不忍心拔掉,于是就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张良倚在塌上,拎着酒壶的手从扶手边垂下,那酒壶已经空了,再也倒不出一滴酒。他的眼神渐渐迷离,目光随意地落在门外的桃花树上。 阳春三月,满树桃花开得正好,一朵朵粉色争奇斗艳,在幽暗的夜里,有一种别样的诱惑,光是看着,就觉得美妙极了。 不像他的人生。 他颇为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他这一生,还未体验过这世间的美好,便十分仓促的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为国仇,一半为家恨,却没有一丝一毫留给自己。 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也会开始幻想以后的事。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能否……终于为自己考虑一次?能否奢求…… ……与她执手度过余生? “白芷……白芷……” 喃喃的话语从张良口中说出,有些陌生。 旁人叫她白芷,伏念、颜路唤她小芷,可他从不愿叫她的名字。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认为,“师妹”,是独一无二的。 ——突然,张良的呼吸一窒,目光中,那棵桃花树下,竟缓缓出现了那人的身影! “……师妹?” 那人没回答,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是何情绪。 是梦吗? 若是,可否慢点醒来……可否容许他放纵一次? 就这一次。 他站起身,慢慢的朝着那棵桃花树走了过去,越近,感觉周围的空气越发寒冷,直到走到那人面前。 她还是没动,低着头,像一个美人傀儡。 张良上前抱住了她,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唯恐珍宝受到损害。 她没有反抗。 他的手臂缓缓将她的腰箍紧,头埋在那人的颈窝处,那人身上的寒气外放,一瞬间就包裹住了他的全身,冷的几乎失去知觉。 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闷闷的,“我好想你……” 他说话时的热气透过衣衫,传到了肌肤上,烫的灼人。 星月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意识逐渐回笼,内力反噬引起的混沌在听到那人说出口的话之后,竟奇异般的减弱了,她的知觉慢慢恢复,直至清晰的感觉到那人身上的温暖。 那是这些年待在寒冷之中的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暖,想要靠近,想要依赖,想要……获得更多。 她的手缓缓抬起来,似乎想要回抱住他……可在即将接触到的时候,猛然停在了虚空。 她在做什么? 她竟然想拥抱张良?一个……杀了自己的仇敌? 下一刻,星月的手收了回来,放在了那人的肩膀 ——用力将他推开! “疯了吗?”星月恶狠狠的看着他,却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她说给谁听的。 张良嘴角泛着一丝无奈的笑,“怎么在我的梦里还是这么排斥我……”说着,他又朝前走了两步,却突然顿在原地 ——胸口不远处就是她手握着的冰棱。 锋利无比的尖端,在月光下闪着阴冷的光。 星月满意地看着那人惊讶的表情,玩味一笑,道:“想要活命就别再往前走了,我来是想——你!” 那人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在她说话的时候直直的朝前走了一步! 冰棱入肉几分,一朵鲜红的花绽放在他的胸口,星月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怔在原地。 张良好似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看着星月,浅浅的笑了起来,温柔的如同春日暖风,他轻声问道:“师妹,你恨我吗?” 星月很快在怔愣中整理好思绪,她持着冰棱的手又朝前送了一些,直到听到那人的闷哼声,这才笑道:“恨。恨不得食你肉,饮你血。” 笑容娇媚,话如利剑,不刺得人鲜血淋漓不肯罢休。 衣服上被血染湿的面积越来越大,张良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可却丝毫没影响到他,他弯了弯嘴角,笑容真挚,“可我爱你。” 星月一愣,“什——” 那人不要命的又要往前,星月下意识的收回冰棱,利器凭空消失,只留下一道水雾,张良趁她不注意,一手握住她还未收回去的手腕,一手揽过她腰,直接 ——吻了上去! 星月的眼睛骤然睁大,下意识地后退,可那人不给她逃跑的机会,手臂在身后护着她,直接将她抵到了桃花树上。 猛烈地撞击下,树身一阵摇晃,桃花纷纷扬扬的飘了下来,好似下了一场桃花雨。 星月脑海中一片空白,浑身的感官却被放大了无数倍。那人的唇如同他的人一样,温暖灼人,呼吸交错间,一股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尖,不难闻,反而有种甜甜的味道,应是一种上好的佳酿。 一瞬间,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 他额上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尖,此刻披散着头发更加明显,他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道弧形的阴影,好看极了。 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喜欢…… 当年心底的那颗种子才刚刚冒头,就被她人为的摧毁了,可不知为何,那株植物像是枯木逢春一般,重焕生机,快速的成长起来,不多时,就开出了一朵鲜艳的小花。 名为喜欢的花。 她下意识地想要排斥,可不知道张良怎么想的,竟是死活都不愿意放开,却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一瞬间,心脏恍若擂鼓,一下一下,声音快速,震耳欲聋,竟生生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唯恐对方听出来。 不过恰好此时,张良放开了她. 他抬起右手缓缓抚摸星月的脸,缓慢而温柔,似乎想要凭借触感铭记在心里,他的眼中闪着细碎的月光,很亮,也很悲伤。 他在悲伤什么? 在为杀了我感到愧疚吗? 一想到这里,星月内心的烦躁再次升起,不过还没等她亲自将那人流连在她脸上的手打下去,张良就倒了。 星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倒在地上,惊起了一片落花。 她蹲下身子,戳了戳那人的手臂,“喂。” 张良没有睁眼,却笑着应了一句:“嗯。” 没有晕过去,看来是失血过多导致体力不支,这才躺在了地上,不过看样子可能随时会失去意识。 星月坐在他身边,好像从没发生过刚才的事情一般,开始说起了正事,“十三年前,有一个女孩在阳翟给了你一枚玉佩,” 那人散发躺在桃花中,苍白的脸上有些脆弱,偏偏笑容中满是温柔和宠溺,整个人美得不可方物。 星月将视线强制性的收了回来,继续道:“那女孩就是我,劳烦张良先生将那枚玉佩还给我。” 他轻笑一声,颇有些无赖得道:“不还。还给你后,你便不会再来了。” 星月一愣,心中那朵花似乎开的更鲜艳了一些,不过很快她便恢复常态,指着被扔在院子门口的张安,笑道:“张先生,如今你的命和你手下的命可都在我手里,您可想好了再说啊。” 终于发现院子里还有另一人的存在,张良微微睁开眼,顺着她的手朝门口看去。 张安本是一脸悲愤欲绝的样子瞪着星月,不过在张良看过来的一瞬间就低下了头,恭顺十分。 张良淡淡的收回了视线,闭上眼,道:“不还。” 张安的头愈发低了,掩住了眼中闪过的一抹悲伤情绪。 “你!”星月扑过去拽着他的领子,怒意瞬间汹涌,咬牙道,“张良!你少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多喜欢我的模样,我告诉你,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张良回望着她,眸中清澈,毫不掩饰的温柔如水。 星月觉得十分刺眼,她皱眉,紧紧地抓着那人的衣领,语气森冷:“你最好老老实实的把玉佩交出来,我不敢保证我下一刻会做出什么!” 领子被人拉在手里,勒的张良有些难受,他微微皱了眉,口中却还是道:“不——” “当初既已杀了我,如今何必虚情假意!“ “张良,我恨死你了!” 星月几乎是怒吼,她的眼中被杀意刺激的通红,下一刻,右手聚力,直接朝着那人伤处拍了过去—— “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