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星月对赵高的猜测,此时外面大乱,他一定会抓紧时间赶回咸阳,并不会在桑海停留多久,因此,蜃楼刚一靠岸,星月便跃到了甲板上,径直走向云中君的云霄阁。 一年半的时间,足够星月摸清蜃楼的布局结构,为了节省时间,她特意寻了一条小路,路过机甲房,再转过回廊,便可直接到达云霄阁。 不过她行色匆匆,一时不察,在路过机甲房的时候差点与从内走出的一人撞上。 那人穿一身灰色布衣,手拿一个长长的布包,看样式,似乎是一把剑,他戴一顶硕大的帷帽,看不清面容。 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神秘。 他看到星月,似乎微微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后退几步,将路让了出来,全程什么话都没说,但却十分恭敬的样子。 星月扫了他一眼,心里略有疑惑。 似乎从没见过这个人? 不过心底的那点疑惑很快就被解药的事掩盖了,她没有多想,点了点头,就快步离开了。 一入云霄阁,果不其然,云中君已经开始收拾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了,正在为离开蜃楼做准备。 星月信步走近,不咸不淡的打了个招呼:“云中君大人,好久不见。” “星月大人?”云中君的动作一顿,“星月大人此时不是应该在咸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星月也不客气,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前些日子去上郡办了点事,回来就顺道过来看看,怎么说也是住了一年半,今后可能就见不到了,怪可惜的。” 云中君一听她说出了“上郡”两个字,霎时明白她办的到底是什么事,不过两人都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他也没把星月后面那几句话当真。 他的心底浮现了一个猜测,试探性的问道:“星月大人的还魂丹可是没了?” “还魂丹嘛,虽说不多可是还够,”她的目光在那些丹药上一触即收,随后转向云中君,“其实是那些药人不行了。” 意识混沌之时迫使人灵台清明,意识清醒,即为还魂。星月的身体有寒症——这也是她如今内力带有寒气的原因——本身就较为虚弱,其实是不大能够掌控苗裔输给她的内力的,因此每次试着吸收运用时,都会感到生不如死,甚至叫她疼的失去意识,奈何她不肯放弃,于是云中君便专门为她炼了这还魂丹。 不过意识虽然清醒了,但疼痛还是存在的,于是她便会不由自主的暴怒,甚至伤害视线内可以看到的一切活物。 刚开始以星魂的能力还能够控制,但后来,随着星月渐渐完全掌控体内的内力,众人便发现,她那时的状态比正常时强大了许多,于是也就没人敢近她的身,随意给她扔了两个还没死的药人玩玩。 但是...... 云中君有些不寒而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他干笑道:“若是不行了就再换,星月大人何必执着于那两个半死不活的人?” 但是阴阳家的星月大人心狠手辣,每次将人打的只剩一口气之后,偏要将他们的的意识与知觉恢复,让他们忍着疼痛一点一点救回来,等到那两人将好未好之时,往往她就要进行下一轮掌握内力的练习,那么这时,就会再次封住两人的知觉,继续折磨,如此循环往复。那两个人被抬出来上药的时候,连旁人都觉得触目惊心。 如今星月虽然能够灵活运用内力,但受自身体质影响,会有不定时的内力反噬,寒气侵蚀,痛不欲生,但如果失去意识,内力会逐渐流失,那么那时候的星月便是最弱的。 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人宰割的时候。 所以,一直到现在,她的还魂丹没有断过,那两个药人所受的折磨也没有断过。 “怎么,云中君大人已经闲到来管我平日的兴趣了吗?”见那人连忙说不敢不敢,她冷笑道,“他们吃的药没了,我便从你房间拿了一些,不过可能是喂错了,如今那两人啊,瞎了。你看看还能治吗?” 说完,她恶意的一笑,果然见到那人略带畏惧的表情。 她垂眸,心底暗讽:一个炼制药人的人,还有脸觉得我心狠手辣,甚至是感到害怕?这什么世道! 云中君缓了片刻,分析道:“咳......星月大人可能喂的是我炼出来的毒。” “哦~”星月十分配合的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有解药吗?” 云中君:“有,稍等。” 说完,他就在身后药柜角落的抽屉中拿出了两枚丹药,放到了一个小瓶中,转过身将其递给星月,“星月大人,这就是解药了。” 星月接过药瓶扫了一眼,就直接装了起来,“多谢大人。” 解药到手,星月才算真正放下了一件事,此时心底便又浮起那些疑惑,于是问道:“我方才过来时,在机甲房门口遇到了一个灰衣带帷帽的人,那是谁?” 云中君想了一下,这才笑道:“星月大人专心于练功,可能有所不知,那是赵高大人请来的铸剑师。” 铸剑师? 星月冷笑,也是,从他身边养着一群“越王八剑”来看,似乎是对剑极为痴迷的,而且......他似乎对颜师兄的含光剑也颇有了解。 不过...... “一个铸剑师去机甲房做什么?” 云中君:“封陛下......先帝之命,将剑法融入到机关之中,对抗外敌。” 奉陛下之命?谁知道当时是始皇帝还是赵高呢? 星月失了兴趣,想要结束这个话题,随口说道:“无趣,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这才刚开始研制,等融合完成的时候,不知道大秦还在不在。” 云中君慌忙道:“大人慎言。” 星月哼了一声,没回话,又听那人说道:“不过并不是刚开始研制,已经有许久了,此时也快要完成了。” “哦?”星月一挑眉,顺口问道,“许久是多久?” 云中君想了想,道:“似乎是从大人您来了之后几天,那铸剑师也被请上了蜃楼。” 星月脑海中有什么迅速闪过,不过速度太快,她并没有抓住,当下便不以为意的笑笑,随意说了个“是吗”作为话题的结束,而后也没再说什么,道了句告辞,转身离开了云霄阁。 预计中的探访小圣贤庄没有成行,因为阴阳家传来了急信。起义大军来势汹汹,胡亥病急乱投医,竟开始使唤阴阳家的人上战场杀敌,人数不够,只好将在外游荡的星月急召回去。 于是她便决定直接回京,路上顺道就将解药送了,完成交易。 == 此时的小圣贤庄旧址—— 一个身着副官装扮的人抱着两个酒坛走入了营帐,也不放下,就着这个姿势朝前方的人行了个礼,唤道:“主公。” 案桌旁有一人,一身深蓝色对襟长袍,衣衫上有一些桃花暗纹,明明应该是风流人士采取的样式,偏到他身上却不显得突兀,明亮的金色发冠将长发束在头顶,十分规整。 听到旁人的呼唤,那被称作主公的人将视线从案桌上的地图移了开来,放到了来人身上。他这一转头,便能让人发现,这位被唤做主公的人,也不过是个而立之年左右的年轻人,不过令人惊讶的是,那人的眉目间竟有如同老人一般的平静,仿佛世间任何事,都不必放在心上。 那位主公接过酒坛,小心翼翼的将那上面的泥土清理干净,这才拿开了酒塞。霎时,一股浓郁的梅花香气铺满了整间营帐,无孔不入的侵袭着人的感官,还没有饮酒,却像是已经醉了。 “哇~梅花酒啊~”那位副官模样的人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赞叹的说道。 主公笑了笑,抬眼看向那人,“鼻子倒灵,逸风,怎么闻出来的?” 被唤作逸风的人嘿嘿一笑,道:“还未找到您之前,我在客栈当过跑堂小二,那客栈中酒多得是,闻多了,也就熟悉了。我不仅知道这是梅花酒,还知道那酿酒的人定是十分用心的。” 主公有些惊讶,“为什么?” “这酒香中有着冬日的冷冽,一定是梅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就摘下来酿酒了,而不是暮冬时节的落花,那么酿酒人应该是想要保留花汁,因此,清洗花瓣的时候就需要格外小心。重了,花瓣就破了;轻了,花瓣又洗不干净,由此看来,那酿酒人一定是花费了许多耐心和精力,当然算得上用心了。不过,”顿了顿,他好奇的问道,“主公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两坛酒的?” 那主公只是笑,看着案桌上酒坛中的梅花酒,不回答。半晌,他突然拿起酒塞,将它放回了原处。 逸风咦了一声,问道:“主公不打算喝?” 那人摇了摇头,指着地图说道:“听闻陈胜派人攻占原赵国辖地,我想,我们自己的东西,还是不要劳烦别人了吧。” 逸风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藏了这么久,终于要出战了吗! 他立刻站直,说道:“是!我这就告诉于望将军,全军整队,马上出发!”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的跑了出去。 主公坐在原地,他的手缓缓拂过酒坛的外壁,感受到一股凉意,他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地图上的某一点,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他对权力不感兴趣,但却不介意将这水,搅得更浑一些。 毕竟大秦,已经气数将尽了。 == 刘季端坐在主坐上,一身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再也没有当年农家时候袒胸露乳的模样,俨然一副君子做派——如果忽视他手中把玩的两个骰子。 他看向下首坐着的张良,问道:“如今可否?” 张良颔首:“可以起兵。”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要用起义军的名义。” 手中不停旋转的两个骰子一停,刘季问道:“为何?” 张良将两个袖子合拢,淡淡道:“起义军中大部分是民,攻击力不强,整体意识薄弱,虽然有项羽派去的下属指导训练,但兵少民多,素质依旧无法提升,客观的说,这场起义不一定能够成功。如果这种情况下自立为王,树大招风,大秦不仅会保留一部分兵力对付我们,还会在最终起义失败的时候,将全部的兵力第一时间转到这里。但以起义军的名义则不然,秦军只会以为我们是响应者,凭借一腔热血,并没有多少力量,那么他们会用全部的力量对付起义军的主力——陈胜和吴广,等事情结束,我们再正式拉开反秦大旗,一切都会变得容易起来。” 刘季摸了摸下巴,眯眼道,“没想到你是如此的......” 张良的目光转了过来,“什么?” “咳......”刘季没再说下去,转而问道,“你一开始就想好了?” 张良垂下眼睫,即使那人的话没有说完,他也大概能猜出是什么,无非是一些阴险狡诈之类的词,毕竟当初让项羽招揽农民充实兵力的也确实是自己。 “也不是,”他回答,“当初我以为人多是好事,寡不敌众,在各方面都落后的情况下,人数优势毕竟也是个优势。不过......前些日子碰到了一件事,让我觉得我可能是错了。” “子房......竟也会觉得自己错?” 这下刘季是真的惊讶了,从他们相识开始,张良在他面前就一直是个淡定的人,不轻易袒露自己的情绪,遇事沉稳,足智多谋,也因此,他才会请那人做他的军师。但他从来没想过,“错”这个词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无错之人是谓圣贤,我可没那么自大。”他轻飘飘的看了刘季一眼,继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 他真的已经做了太多的错事了。 “唉~”主座上的人也发出了一道不算很假的叹息声。 张良挑眉看了那人一眼,只见刘季看着手中的骰子,悲痛地说道:“想想以后可能就没有时间碰他们了,不如......”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张良。 突然意识到他想说什么,张良微微笑了一下,接着站起身 ——扭头就走。 “诶!别走啊,子房!” “就赌一局,就一局!” “子房,子房!” 身后那人竟直接追了出来,还在锲而不舍的呼唤着,张良眼角一抽,快步走进自己房间,扬手,房门“啪”的一声,紧紧关上,直接把那人关在门外。 门外那人不死心,一边拍门,一边劝道:“生活吧,不能那么无趣,你说你,成天只会下棋喝茶,有什么意思呢?” 张良没理他,走进内室,对着屋内早已存在的另一个人问道:“查到什么了?” 张安看了门外一眼,见张良没什么表示,这才回答道:“张平调查到,两年前,重伤的小师姐被人带上蜃楼,半年前才以阴阳家星月大人的身份出现在咸阳宫中,见过星月的人都说此人喜怒无常,阴狠毒辣,无论对谁,只要不喜,就会出手,是个完全凭借心情做事的人。而半月前,是她第一次出咸阳,目的地是上郡。” 门外的声音可能是打了鸡血,这么长时间竟还是没放弃,“......适当的赌博是有益身心将康德,能够使人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唔......”张良抬眸看向垂首站着的人,又问道,“两年的时间,张平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我一说调查,就查出来了呢?” 张安的眼神闪了闪,他看着地面,解释道:“少爷,您也知道,张平只是潜伏在咸阳宫内,因此对蜃楼里面的事情并不知情,而半年前阴阳家突然回京,他一直在调查原因,就忽视了多出来的这号人物,更何况,那位星月大人并不怎么在公开场合露面,他没发现,也是情理之中。” 张良坐下来,点了点头,似乎是颇为认同一般,慢吞吞的说道:“确实是,情理之中。” 一听这话,张安心知不妙,立刻跪了下来,连忙道:“少爷息怒。” 拍门之人终于累了,嘟囔了一声“切,不理我”就慢悠悠的离开了,脚步声渐远,周围安静了下来。 便听张良的声音淡淡的响起:“息怒?我息什么怒。他忽视是情理之中,半年光顾着查一件事亦是情理之中,就连他能提前告诉我朝中会派人去上郡杀死扶苏,却没查出来那个人就是星月,这也是情理之中,是不是?” 他直视着跪在地上的人,语气平淡,目光如刀,“你们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嗯?” 张安的下巴猛然绷紧,许久,才咬牙说道:“只有......这一件......” 抬眼见那人的目光,淡漠无情,仿佛直直的看到了他的灵魂,张安的话音一顿,猛然间那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隐瞒,自己如今的欺骗也只不过是徒劳。 他苦笑了一声,大有些不顾一切的意思,“是我,隐瞒了所有关于她的事情。” “呵,”张良一声冷笑,五根手指在案桌上规律的敲着,“隐瞒,欺骗,却还理直气壮,张安,看来在下这里,是容不下你了。” 张安身形一僵,猛地抬头,“少......少爷......” 张良没有回答,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的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茶。 凉的,就像不能相信的人心。 “少爷!张安知错!”意识到张良的话不似作假,张安立刻磕起了头,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咚”“咚”的声音响起,听的人肉痛,很快,他的额头上变得青紫,将要渗出鲜血。 张良依旧没有阻止,直到那人的额头终于有鲜血流下。 他将茶盏拿开,想要放到案桌上,同时淡淡说道:“你欺我瞒我,是为不忠;对救命恩人不仅没有心怀感激,反而满是成见,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 “——那是因为她是你多年愧疚的罪魁祸首!”张安的眼中不知何时噙满了泪,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那人,却再也无法忍受的怒吼出声。 张良的动作一顿,不知在想些什么,呆呆的,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张安的鲜血从额头流下来,划过眼角,混着热泪滚滚而下,如同一滴血泪,无尽的悲凉。 他的情绪一时收不住,继续大声说道:“她刚去往农家,你就通过调查那个铃铛得知她是阴阳家的人,于是你马不停蹄的赶往商县,目的并不是农家内乱,而只是想亲口听她说出真相,并且怕她的身份泄露,身边的人不信她,会伤害她,对不对!” 说着说着,他的情绪竟奇异的平静下来,但话音却没有就此停止:“可你没想到你一走,始皇帝就派人剿灭小圣贤庄,我的信在途中被人拦截,导致你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师叔没了,师兄没了,家......也没了,你怨愤、自责自己的所作所为,少爷,你当我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你一直活在自己的愧疚之中,不然以你的性格,何至于当时直接陷在思绪中无法自拔?!何至于一怒之下没有任何思考的就要去刺杀始皇帝?!” 张良终于将茶杯放下了,恍惚间,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片火海,一望无际的,刺眼的明亮色夹杂着热气扑面袭来,身体的各个感官都在叫嚣着自责与愧疚,那是一种难言的恐惧。他其实不太记得当时脑海中都想了什么,只记得难受极了,怕是死亡也比不过,了却一生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可正当那个念头逐渐强烈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女子的呼唤声,十分混沌的意识中不能分辨那人说了什么,却能够感受到她担忧的心情。 因为啊,听声音,她似乎快哭了。 他当时,突然就不想死了。 张良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身体,转过头来看着仍旧笔直的跪在地上的青年,目光中缓缓浮现一丝疲惫,解释道,“那不是她的错。” 张安咬着牙,没吭声。 “她曾经,让我回去,”张良的目光放在虚空,苦涩一笑,许久,抬眸看向对面那人,轻声道,“但我没听。” “所以,这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选择。”张良看着抿唇不语的青年,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的说道,“要么留下将隐瞒的事情全部说出来,要么,现在就走吧。” 张安当然不想走,立刻一五一十的将张平查到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这次,他没有再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