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奉旨自杀的消息传回咸阳用了五日时间,又三日后,始皇帝嬴政的死讯公诸于世,十八世子胡亥遵先皇遗诏正式登基为帝,人称秦二世。 登基第二日,胡亥先是将蒙恬下狱于阳周,而后征发全国农夫修造阿房宫与骊山墓地,调发五万士卒来京城咸阳守卫,同时,下旨各地须向咸阳无偿供给粮草。一番指令,搅得社会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胡亥不仅征发农夫修造阿房宫与骊山墓地,更是强征千余名戍卒前往渔阳戍边,农民劳役、赋税负担已经日益加重,全国各地哀声四起。少主,我认为这确实是一个好时机。” 营帐中,得到了消息的众人第一时间聚到了一起,范增结合咸阳方面的动向,沉吟片刻,向项羽提议实行青龙计划。 “此时秦国的民心不稳,如若我们能趁机笼络民心,发动民众力量,这场反抗秦朝统治的起义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项羽没有立刻回话,试探的转了转脖子,落在了两年一直在全国各地奔波此时方才停下来的盗跖......旁边的空气中,“咸阳方面有关蒙恬的决定怎么说?” 纵然他的目光与他想达到的位置差了一点,在场的众人却都没有说什么,自动的将视线落在被提问的人身上。 盗跖倚在扶手上,多年的历练与人事变动依然没有洗去他骨子里的吊儿郎当,他先是叹了口气,似乎感叹情报收集的不易,这才开了口:“帝国内部嘛,没有什么动静,你也知道,我们的人只能混到咸阳宫外围的守卫中,里面的具体情况是探听不到了。不过,之前咸阳城内大肆流行蒙恬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一类的传言,此时一听蒙恬获罪下狱,百姓之中对此决定颇有非议。” 徐夫子一死,遍布各地的信息网一下子失去了源头,迫不得已,墨家决定让轻功卓绝的盗跖接替了这一重任,而原本高渐离的位置......由雪女负责。 项羽皱眉,“虽然蒙恬此时被下狱,但之后战时四起,难保胡亥不会将他再次放出来。若他再次领兵,起义之病的胜率怕是不会太大。” “不会,”一向沉默寡言的盖聂反驳道,“赵高想要监国,必须控制住整个朝堂,蒙恬公然抗旨,摆明与扶苏一心,实为不可控因素,赵高不会留他。” 坐他旁边的卫庄此时低低的笑了一声,“若我是蒙恬,一旦重获兵权,绝对会率手下大军倒戈相向,而不是顺从的为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二世皇帝守卫国家。”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赵高为了好好的保护自己已经到手的权力,也为了不再给国家的防卫工作雪上加霜,一定会迅速地解决掉这个祸患,也就是说,起义军会少了一个极大的阻力。 项羽点头,眉头舒展了一些,又问道:“其他地方可有异动吗?” 盗跖正要否定,身旁的墨家巨子——荆天明——突然插了话:“蜃楼即将靠岸,其上的官员、官兵将要护送嬴政的尸体回京。” 两年过去,他的样貌与荆轲越发相似,眉眼更加深邃,肤色略黑,却并不难看,反而使他看起来十分坚毅。少年时期的跳脱性格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为江湖人的潇洒与不羁。 看见了众人一副“这算什么异动”的表情,他用墨眉磕了磕腿,毫不在意的道:“桑海城中多了一股势力,人数不清,驻扎在小圣贤庄遗址旁边......” 张良一直老神在在的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外界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活像一座美人雕像,直到此刻,他放在袖子里的手突然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不算太疼,但心里某一处却十分不舒服,迫使他的呼吸顿了顿,片刻后才终于恢复正常。 天明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小心的向角落里的人瞄了一眼,见那人没什么动静,这才继续说道,“我与丁掌柜去查探过,那些人训练有素,像是一支军队,不过看起来不是帝国的,倒像是反秦的。” 盗跖坐直了,“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前一句是问他这个情报收集者怎么没有得到桑海的消息,后一句是问他怎么确定那些人不是帝国的。 天明:“因为我也要来吴中郡,丁掌柜就让我将消息顺道带回来了,没有传给你——我们在查探的时候不小心被发现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对我们做什么,任何行动都没有采取就放我们走了。” 天明为了学习解牛刀法,很多时候都在桑海度过,除了一些重要事情需要商讨的时候,他才会前往其他的地方。 此次的青龙计划,很显然,就属于重要事情。 “凭空出现的势力?怎么之前——” “什么人?!” “抓住她!” 项羽的话还没说完,营帐外侧火光大亮,突然喧闹起来,兵器交接声、士兵跑动的脚步声、叫喊声交叠响起,一片混乱。 项羽眉心一跳,下一秒,账外突然刮起一阵寒风,温度陡然下降,堪比凛冬。营帐帘子被大风吹动,紧接而至的竟是一个倒飞进来的小兵! 项羽皱眉,“怎么回事?” 那小兵“嘭”的一声摔在地上,一下子被摔得一荤八素,眼前直冒星星,半晌都没爬起来,更别提回答少主的问题了。 项羽正待再问,营帐之外传来一道女声: “贵营,可真难进啊。” 那声音温柔、动听,却能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语速平缓,丝毫没有像她的话中那样被为难住的感觉。 张良的双眼骤然睁开。 就在众人还在疑惑这声音有些熟悉的时候,他已经起身,朝着营帐外走去,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步子却急得很,甚至凭空被绊了一下,完全不似昔日悠然自得的样子。 阴影中的白凤看着他的样子,脸色一变,紧跟着追了出去。 两年了。 消失了两年的女子此刻就立在前方那棵树的枝头上,一身深紫色长袍,一条黑金色腰带,全然不似从前的装扮,但那张脸,确确实实是他午夜梦回所看见的样子。 她负着手,垂眼俯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士兵,如同望见世间蝼蚁,饱含嘲讽与不屑。 张良的脑海中有片刻空白,可是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一场婆娑大梦,他的喉头动了一下,张了张口。 “你没死......” 可这声音却不是他发出来的,而是紧跟出来的白凤。 他如同失了声的木偶,只能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她,想开口唤她,可嗓子却涩的发苦,或许下一刻就是哽咽。 走出来的众人看到此情此景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竟是故人,就连项羽都能从白凤的那句“你没死”猜测到来人是谁,一时间,偌大的军营,罕见的无人出声。 星月没想过会在这里看见张良。 一瞬间,身后的手掌猝然握紧,心中错愕、欣喜、愤怒、悲哀你方唱罢我登场,竟在短时间内将人世的喜怒哀乐尝了个遍! 那些情绪撕扯糅合,最终成了她的满腔恨意。 她倏尔冷笑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朝张良冲了过去,手中凭空多出一道冰棱,明明寒意刺骨,她却如同感受不到一般,心中只剩杀意。 张良却没有动,就在这事关生死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从前的某一刻,那人似乎有着相同的表情。 什么时候呢? 哦是了,是在他第一次利用她的时候。 他当时以为是错觉,却没想到,那才是真实啊。 “小心!” 身旁有人猛地拉了他一下,接着天青色身影一闪,前方杀意一顿,空中两人瞬时接起手来。 “为什么是你!” “你为什么是内奸?!” “你为什么要杀徐夫子!你说,你说啊!” 盗跖的怒吼与攻击一起袭来,星月皱了皱眉,有些烦躁,那人双目充血,攻势凌厉,活像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况且他轻功卓绝,纵使星月内力强于他,但一时半会也不会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 “我是内奸?”星月眼神发冷,“我怎么不知道?” 她带着目的前来,在营中动手也只是想见到项羽而已,但没想到偶遇张良,恨意滔天,杀意无法控制,本就已经脱离了她的计划,奈何此时还有个盗跖挡道,还说一些乱七八糟她听不懂的话,更是听不进去她说的话。 “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一直以为......一直......可你怎么能杀徐夫子!” “你怎么能啊!” 她终于不耐烦了,眼见那人手中瞬飞轮朝自己肩膀袭来,她倒也不躲,右手掌心暗自蓄力,一团裹挟着寒气的内力逐渐形成,将会在对方来的一刻攻向那人胸口。 ——竟是要两败俱伤! “当!” 就在瞬飞轮即将到达,而星月手上内力即将拍出的一刻,两人眼前白影一闪,那人手中羽刃直接隔断了盗跖的攻击。 “你干什么!” 盗跖的愤怒如同无差别攻击一样,逮谁凶谁,此时的炮火一下子从星月身上转移到眼前之人身上。 白凤没有回答,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精致的眉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坚持。 星月心道:算你走运。右手不动声色的收回了内力,身形一转,手中聚气成刃,刃风夹杂着寒气毁天灭地的朝着张良劈去! 盖聂暗自皱眉,她怎么会突然有了这么强的内力? 这次张良没有呆愣,他手中凌虚迅速出鞘,横剑一挡,当的一声,利刃交接,火光四溅!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一瞬间闪过很多情绪,星月读不懂,却听见那人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师妹。” 那声音淡淡的,不像是质问,因为那声师妹叫的太过温柔,星月恍惚中竟觉得那人对她充满了思念。 她的杀意在无声无息中慢慢减弱,理智一点一点回归,她想问: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可还没等她问出口,不远处这所大营的主人突然开口: “布阵。” 星月眉眼陡然一厉,手中气刃用力下压,继而快速一收,顺着那人抵抗的剑气向后退去,稳稳落在平面。 就在此刻,早已从地上爬起来静止待命的腾龙军终于动了,他们分里外三层,迅速地将星月所在的地方围成一个圆,四面八方,无一缺口,矛尖刀锋箭头前指,直指中心! 张良脸色一变,骤然回头:“少羽!” 白凤直接朝星月所在掠去,就连一直怒气冲冲的盗跖也不免惊了一下,脸上一瞬间闪过慌张神色。 ——因为这赫然是腾龙军团对敌所用的天圆地方阵。 此阵是一年半前被龙且、钟离昧研发出来的对敌阵法,共分三层,第一层用刀,划向脖颈,第二层是枪,刺向脚踝,第三层是箭,射向胸口。前后三层,同时发作,就算阵中之人武功再高,也难以轻易脱身。 “看不出来,这位楚国少主心这么狠,久别重逢,竟直接想取她的性命,好歹也曾是她的小师姐啊。”一身红衣的赤练隐在阴影里,颇为悠闲的看着眼前的情况。 “这女人独闯军营,损了他的面子,他好不容易让别人忽视他是个瞎子,结果这威严还没持续多久,就要一扫而空了,怎么可能不恼羞成怒?”卫庄嘴角泛起凉凉的笑意,“事到如今,只有拿她的性命来换了。” 那人没有听到旁人的议论,也不理会如今的场景——反正他也看不到——耳边听到军团脚步已定,自知阵法已成,当即下令:“动手!” 话音一落,最外层的弓箭兵听命松手,四面八方的箭矢破空传来,同时最内层持刀的士兵沿顺时针方向朝内聚合,刀锋所指,均是星月脖颈,二层士兵长|枪贴地,攻击紧随而至! 星月目光一凝,周身骤然爆发出强大寒气,竟有如实质般减缓了箭矢的速度,就在此刻,一枚鸟羽符打落了一支箭矢,阵法顿时出现了一个缺口! 那个弓箭兵正欲补上第二箭,张良眼明手快,提剑直接捅了那人胸口。 范增:“张先生!” 星月来不及考虑他出手相救的原因,直接向缺口冲了过去,右手蓄起内力,三指夹住迎面而来的刀锋,整个刀面顿时结了一层冰。 而后她迅速化指为掌,两手握住刀面,借力一跃,脚尖点过贴地袭来的长|枪,两腿直接勾住了持刀人的脖子,用力一别—— ——咔嚓 骨头碎裂声顿时响起,星月踢开那人,脚踩临近两个士兵的肩膀,猛的一个后空翻,向后跃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布阵的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刀锋顺着惯性搅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缺了一角的光滑扇面—— ——而星月从空中落下,正稳稳的落在扇面的中心,身上毫发无损,甚至轻轻笑了起来:“项少主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呢。” 不知为何,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朝着右后方似有似无的看了一眼,而处在这一方向的白凤和盗跖两人都正因为某些自己知道或者不知道的原因暗暗松了口气,谁也没看到这一个眼神。 项羽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她,反而轻微转了身,空洞的目光准确的落在张良的方向:“先生杀我的人,何意?莫非是要与我们公然为敌?” “若我说是呢?” 星月一愣,猛的看向张良。 那人一手持剑,一手负于身后,身形挺拔,满眼坚决,端的是君子如玉,玉树临风......如果忽视掉他浅色衣衫上沾染的血迹。 可其实只有张良自己知道他如今的感受很不好。 负于身后的左手满是冷汗,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刚刚回落,却还如同心律不齐一般时快时慢,他不敢想,万一刚才她没逃出来怎么办,万一他再次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持剑的手缓缓握紧。 公然为敌又怎样?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再放开她了。 “你们是不是都搞错了一件事?”星月嘲弄的声音在空气中传开,她的手指漫不经心的绕着垂在胸前的发,壮似天真般的看着持剑的那人,说道,“张良先生,我们何曾熟识过?” 张良错愕,一瞬间身体失力,几乎握不住剑,“师妹......” “哪个是你师妹?”星月淡淡的打断他,“先生怕是记错了吧。” 她脚尖一跃,立到了最开始站的树枝上,不再看他,对着营帐前方的项羽说道:“在下阴阳家星月,冒昧来访,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项羽眼角一抽,觉得他怕是海涵不了了。 “在下此次前来,是想与项少主做一桩交易。” 项羽循着声音望向她,“交易?” “没错,”星月淡淡一笑,“用云中君的解药换你手中的铜盒。” 项羽皱眉:“我没——” “不用骗我,我知道你有,”星月打断他的话,继而负手,贴心的解释道,“苍龙七宿的秘密流传许久,无人见过它真正的样子,更遑论其真假,而且,项少主将要做的事情,你即使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若是成了,你还要它何用?若是不成嘛......” 出师未捷身先死,那留在手中干嘛呢,当传家宝留给下一代吗?只可惜,石兰和你还没成亲呢! 剩下的话星月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并没有说出口,她毫不怀疑,若真的说了,下场可能就不止一个天圆地方阵了。 十个都有可能! 项羽敛眉不说话,明显是已经考虑上了。 星月趁热打铁,“营中非议可有减少?” 一下子戳到了那人痛处,项羽抬头,眉间一抹戾气浮现,星月笑笑,继续道:“项少主不妨想想,恢复视线重建威严和一个破盒子相比,哪个重要?” 见那人已经被说动,范增心中一惊,立刻劝道:“少主,不可,那铜盒是主上受大王所托代为保管的,不能——” 项羽的目光骤然落在他身上,明明毫无焦距,却让人遍体生寒,范增的话一瞬间卡住了。 接着,他视线一转,又回到星月所在的方向,“听闻得到苍龙七宿的秘密之人,就可以得到掌握天下的力量,那么,你要它何用?” 星月挑眉:“观赏。” 项羽嗤笑:“相信你......当我是傻子吗?” 星月耸肩:“你别无选择。” ——若想复明,只能当个傻子。 项羽的眼角再次不可控制的抽了一下。 说实话,那个盒子对于他来说确实没什么用,况且有端木蓉在,他也不怕那个女人送来的解药有什么问题。 他闭眼叹了口气,终于做出了决定:“什么时候给我?” 星月手中凭空多出一条冰棱,她抬手抛向空中,重新接住那一刻,她看像营帐前方的交易人,缓缓道:“半月之后。” 蜃楼即将靠岸,她需要在这半月之内骗到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