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夜大窘,干咳了几声来掩饰,顺便给了月离一个大大的白眼。 无尘眼看眼里,却权当没看见,为了化解歧夜的窘迫,他提议:“今日难得知音,何不各弹一曲以慰半生追寻?” 月离不等两眼发光的歧夜答应,就在一旁附和道:“好主意!看来我今日是捡了个大便宜,成了最大的赢家呀!” 歧夜早已对月离无奈至极,只能一逞口舌之快:“你何不跳支舞助助兴啊既然这么闲?月离大小姐?” 月离一听要她在无尘面前跳舞,又羞又怒,忙摆手拒绝,嗔道:“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我岂能在大师面前丢人现眼?你们只管斗琴,莫要管我。”说完冲着无尘憨笑了一下。 无尘一愣,随即展颜颇为理解地回应了她一个微笑,并解释道:“并非斗琴,不过互相慰藉罢了。” 月离在心中骂了歧夜一百遍。 既然遇到了知音,歧夜自是不能不好好对待,毕竟这半生以来,他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能和他比肩之人。可是“虚渺”被收在了袖中,当着常人的面变戏法似的变出来怕吓着人家,只好勉强用这把凑合了。正当他酝酿好情绪,抬手准备挑弦时,无尘微微一笑,了然地止住了他:“江施主,这瑶琴虽好,想必也和贫僧一样,只当是练手的玩物吧?今日如此重要,怎能委屈了我们?稍等片刻,我去将我的琴拿来。” 歧夜一听他和自己一样也对这琴不甚满意,更加确信这回是真的找到了自己的钟子期,心中更加快慰。趁着无尘离开,他得意地对月离说:“月离,我终于了却了一生最大的心愿!” 月离自然知道他的快乐比这句话大得多,难得地没有挖苦他,而是真心地祝贺道:“我自然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比上树捉鸟后院捉迷藏快乐太多了,真的,歧夜,看你这么高兴,我也特别高兴。歧夜,祝贺你。” 歧夜一愣,觉得有些肉麻,不自然地僵坐着,干干地说“其实,你也不用这么认真地祝贺我,我都不习惯了。” 月离默默给了他一个白眼,默默在他的小臂上狠狠一掐,心中默默发誓,以后绝对不再给他好脸色。 歧夜疼得龇牙,脱口而出:“殷月离你又欺负我!” 恰巧无尘推门而入,见二人在打闹,淡淡地笑了笑,边入座边调侃道:“你二人想必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了,感情如此要好,让人不得不怀疑,当真只是朋友?” 二人异口同声:“当然!” 无尘加大了笑容,不再逗趣,从一个长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近乎黑色的七弦琴,琴身毫无装饰,只有自然的纹理。他轻轻勾了勾弦,音色古雅深沉,直击人心,让月离这不懂行的都为之一颤,歧夜更是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这世间竟真有能和他的“虚渺”相媲美的琴,还是在人间。 “它叫泉韵,是我在做采药僧时在山上偶然看见的,我也不知是什么木料,只觉得十分吸引我,便将它带回寺中做成了琴,没想到竟是把如此好的琴。” 歧夜也轻轻挑了挑弦,啧啧赞叹道:“真是好琴!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如此好的琴,便是没有切磋,单见到这把琴,我已不虚此行了!” “好不容易在这偌大世间觅得一个知音,不互相切磋一番,怎对得起这半生所学?那贫僧就献丑,抛砖引玉了。” “大师过谦了,请!”歧夜正襟危坐,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兴奋,眼中闪烁着精光。月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歧夜,他神采焕发的样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看,他此刻的眼里只有琴上无尘翩飞的手指,耳中只有绕梁的旋律,心里没有针对她的小算计,他那么纯粹,就像婴儿一样。如果此刻有人来暗杀他,绝对可以得手。 当月离收回专注于歧夜的目光,转到无尘身上时,心中猛地颤了颤。无尘,此刻的无尘,就像他的法号一样,纤尘不染。他的目光不知聚焦在何处,只是低垂着眉眼,看似凝视着琴,却又不曾看过琴一眼。所有的指法都融化在他的心里,他已经和琴融为一体,难舍难分。琴音围绕着他,将尘世所有的污秽都逼退在无形的屏障之外,本就圣洁的佛寺,因为这弹奏之人,越发显得神圣起来。这样的神态,她只在歧夜身上见到过,还是在他十六岁生辰那日,他们二人偷偷溜出家门,半夜躺在大漠的沙坡上看星星。浩瀚无垠的星空,让他们都很迷醉。歧夜突然说,月离,我给你弹首曲子吧。她说好。他取出他的“虚渺”——当时那把可怜的琴还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老是被他叫着“心肝”“宝贝”之类——忘我地弹奏起来。月离知道,他根本不是弹给她听的,他是为自己而奏,他是在释放自己的内心。那夜之后,可怜的琴终于有了正经的名字,“虚渺”,万物皆是虚无缥缈的一场梦罢了。 月离是被歧夜唤醒的。她不知道他二人是什么时候弹奏完的,甚至不知道他二人之后发生了怎样激烈的讨论,也不知道歧夜几乎喜极而泣。她完全陶醉在琴声里,思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在那个遥远的幻境里,她和着琴声跳了一支舞,跳着跳着,她腾云而去,见到了天际的万丈金光,忽而天色暗下来,夜幕低垂,月亮像一盏明灯挂在天边,稀稀落落的星星散布了一片。她依然跳着,疲倦于她已经没有了意义。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女子,看不清面容,但能看出她的穿着绝非俗物。她水袖轻扬,身姿柔若无骨,看着她,和她一起跳,一支又一支,直到琴音越来越弱。那个女子也越来越远。 月离,你也找到知音了。她刚对自己说完,就被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拉扯着,往地面而去。她有些惊恐,但很快就辨认出这是歧夜的声音。她任由这声音拉着扯着,神识渐渐归位。 入眼的第一幅景象,是无尘略显担心的脸。她还有些发蒙,愣愣地问:“你们怎么不弹了?” 歧夜皱着眉,显得比无尘更担心,但也有些不快地问她:“你怎么了?出神这么久。我们都结束许久了。” “对……对不住,被你们的曲子勾了魂了。”月离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声。 “幸亏你无大碍,否则我要如何对你爹交代。”歧夜后怕地感叹了一声,立刻又兴奋起来,眉飞色舞道:“你方才发呆去了,没听到我们的讨论。月离,无尘大师果然是人才,他没让我失望,我亦没让他失望,我们已经结为了兄弟,今后他可是你真正的哥哥了!” 月离闻言一惊。这么大的事他就脑子一热自己决定了?这这这……又一想,他和谁结义兄弟与她有什么干系?她只要和他一起完成这一年的历练就好了,那些难兄难弟纠缠的也是他,到时候不知又能看到他上演什么戏码。想到这里她便释然了,只不过总觉得自己做了回媒人,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拱手送给了江歧夜这个大白痴。罢了,宁拆十座楼,不毁一桩亲,这兄弟之情也不应被她的小家子气给毁了,不然她该多作孽呀! 歧夜看出了她的震惊,问道:“你不高兴吗?” “不不不,我高兴啊!多个哥哥护着我我为何不高兴?那以后就劳烦无尘兄长多指点月离了!”月离狡黠地笑着,心中的如意算盘打得十分响亮。 无尘恢复了淡淡的笑容,看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别的情绪。 突然歧夜叹了口气道:“今日好不容易结识无尘大师,只可惜我二人重担在身,不可久留,不然我倒是想一直在这无影寺中,与你探讨琴艺。” 无尘诧异道:“你二人有要事在身么?不知要去哪里?” 歧夜回答道:“我二人还不知要去哪里,只是总归要在这偌大天地间,茫茫江湖上呆够一年才是。不知兄长有何高见?” 无尘沉思片刻,道:“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况且一切皆有缘法,你们也不必太过安排行程,随遇而安,兴许会有更大的收获。我不日也要离寺去浅尝人世疾苦,望能对佛法的理解有所进益。若蒙不弃,我便带你们走一程吧。” 歧夜自是欢喜无限,月离一时也不知该去哪里,便开开心心地答应了。 “无尘……大师,你准备去哪里?”月离这些年在心里一直念叨的就是“无尘”,此刻脱口而出,总觉太过亲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添上“大师”二字,心中自是别扭地厉害,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无尘看她脸色郁郁,心中有些明白了,便道:“你叫我无尘便好,我们是阔别十三载的朋友,又何必拘谨?” 月离听他这么说,自然很高兴,想着礼尚往来,便想让他叫自己“月离”,但一想他是个出家人,这么叫于他却有些不合适,就将到了嘴边的话改成:“那你也别叫我殷施主啦,怪生分的。你换个别的称呼吧。” 无尘略一思索,开口道:“当日我说要做你兄长,保护你,如今虽十三年过去了,这承诺却还要践行,我便叫你月离吧。出家人心中只有佛祖,心诚则可,一个称呼也不必太过在意。”将目光移到歧夜脸上,说道:“我以后叫你歧夜不知可否?你以后叫我无尘便好,我们不必兄长弟弟地叫着,想来当年伯牙子期也不是以兄弟相称才是。” 歧夜点头,应道:“无尘你说的是。” 说罢无尘又看着月离,回答她的问题:“我准备花几年时间东行去宣扬佛法,普度众生。听闻东方的人生活艰苦,野蛮异常,若是佛法能拯救他们于危难,我也不虚此生。” 月离钦佩地点了点头,蓦地心头浮起一个极好的主意,她想歧夜也定会拍手叫好。“无尘,想来你这一路必是十分辛苦,你一个人也有诸多不便,若是路上遇到什么蛮人亦或是天灾人祸,你形单影只,又手无缚鸡之力,必定不好应对。不如我们二人便一路与你同行,各取所需可好?” 无尘略一沉吟,心想,自己虽不至于无缚鸡之力,但的确筋骨上的功夫不怎么靠得住,这一路山高水长,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劫难。当年玄奘独自西行,只是因为帝王所阻,出了唐朝疆界,西域各国都派了卫兵护送,他老人家也不见得有所困惑,难得佛法真谛,更何况有人陪伴当然是好的,芸芸众生,各人有个人的缘法,见的人越多,普度的人也才越多,见识越广,对佛法的真谛理解也越透彻。自己与歧夜惺惺相惜,月离也是时隔多年再聚首,短暂的相聚又长期地分别,心中还是有些不忍。想到此处,他念了句佛,才道:“你们的好意,却之不恭了。”抬眼见到歧夜,他的眼里满是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