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在出寺游历前,要在寺中聆听师父的教诲,师叔伯的□□,还要重做扫地僧一日,以明其志,不忘谦谨,更是为以后艰苦的修行,做好心理上的准备。 这三天,歧夜和月离除了在午饭时分见到他几眼外,其余时间都找不见他的影子。听慧远小和尚说,无尘是在藏经阁中扫地,而藏经阁是外人不可入内的所在。 歧夜是个琴痴,即使见不到无尘,天天弹一弹他的“虚渺”或者无尘的“泉韵”,自可以自娱自乐,做梦都能笑醒。在得知无尘要去聆听教诲时,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不舍,反而在他踏出房门之后,郑重其事地对月离说:“月儿,你也别舍不得了!他不过去处理点私事,三天而已嘛!这三天里,我要好好研究研究佛音,自我踏入无影寺起,我心中就一直有股情感在汹涌翻滚,我觉得这是上天在启示我,赐予我灵感,若是在这几天我能创作出一首流芳百世的曲子,那也不枉世间一遭了!若是真能成了,无尘定然也高兴万分。”于是三天内,歧夜吃饱喝足就去听寺中的师父们唱早课晚课,或是在后山的幽竹林中打坐抚琴。 这么一来,月离失了歧夜的陪伴,更觉无聊,第一日她一大早她还能和歧夜一起去听寺中弟子们上早课,无奈这十八年来没有一点我佛慈悲的基础,实在听不懂什么“南无阿弥陀佛”之类的句子。下了早课,歧夜神神叨叨地自我修炼去了,她只能一个人在寺中游荡,遇到那慧远和尚缓缓而来,趁着他向自己打招呼的功夫,随意聊了两句。从慧远口中她得知无尘这些年来虽声名在外,但每年都会于三月打扫藏经阁九天,六月上山做九天采药僧,十二月清扫寺门九天,这些事对于无字辈的僧人来说是完全不必要的,也由此,他在寺中受到小辈的尊敬。他对无尘的评价极高,在提到他的这位师叔时,眼中绽放出崇敬的光辉,边叙叙地说着:“师叔待人随和,虽年纪轻轻就威望极高,但从不对小辈颐指气使,连责骂也不忍心,所以每个犯了错的小僧都会去寻求他的庇护。但那些小僧太也无知,只知师叔他慈悲为怀,关爱后生,哪知他一向是非分明,去寻求他的庇护,虽可免去身上的责罚,其他责罚却是十分重的。说来惭愧,我当年也做过如此蠢事,虽免去了杖责,但师叔让我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百遍,在断崖面壁六月,之后再去后山扫了六个月的地。但你要说师叔的权威凌驾于寺规之上,那可是大大的错了,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和戒律院的师叔师伯商量,若是不得应允,他便闭门谢客。诶,总之师叔有如佛祖转世,无影寺建寺千余年,除了八百多年前的心慈大师,再无一人可与他相提并论,我等凡俗弟子,便是望其项背也是万万不能的。”言语中颇有对自己天赋的悲悯。 月离听他语出真诚,对自己的平庸也是真的难过,心中也不免同情起来,便安慰道:“天纵之才凤毛麟角,世人大多平平无奇,但这平平无奇之辈,未免不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你等佛门弟子,只要用心参悟,虽及不上无尘,来日成为无尘之下的一代大师也未可知,你也不必自怨自艾。你也说了八百年前有一位心慈大师,那这八百年间,难道就没有德高望重的大师了?”月离只因不懂佛法,这一番话说的其实充斥着世俗之气,真正的佛门大师,岂会心心念念要名垂青史?但慧远小和尚显然六根未净,这一番话听得他两眼放光,连声应道:“施主说的是,施主说的是。”突然,他似记起了教诲,又连声忏悔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我岂能有此等对不起佛祖和师父教诲的念头,出家人岂能有功利心,多谢施主劝解,我今后再不会有此等愧对佛门的言语。”说完匆匆躬了躬身,向她道别。 月离莫名其妙,心想:“这想法有何不妥吗?世上有谁不想功成名就?历史上多得是为了青史留名而发奋的事例,这小和尚又何必犯了大错似的?”心想着,又开始在寺中闲晃。 无影寺大得吓人,月离又专挑僻静无人的小路胡乱钻进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树木之间,四周都无甚分别,就是没有人,蓦地一惊,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她认路的本事一向不高,因此她一直觉得爹娘让歧夜和她一起出来多半是为了给她指路用。这下倒好,歧夜不在身边,自己又没本事原路回去。她叹了口气,心道:“殷月离啊殷月离,你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好在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临危不乱。既然四周没有人能施以援手,她只好靠自己走出这杂草丛生的丛林。她抬头看了看天。被茂密的枝叶分割得破碎的天空中依稀可以看见正午的太阳,并不强烈,却也不客气。 可是知道了哪里是南方又有何用呢?她还是不认得回去的路。 她环顾四周,想找找有没有自己记得的东西,但目之所及,都好像没有见过,又好像都见过。她颓然坐在地上,见面前有朵小黄花,气呼呼地扯下来捏在手里,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戳这朵不会说话的花,边喃喃道:“小花啊小花,你能告诉我该往哪里走吗?”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不会回答我的,我就是安慰自己一下,你别介意啊。”说完又去看四周的树。原生的树林草木都很茂盛,被她踩倒的草早就看不出踪迹,想靠走出来的路再回去是不可能的。她开始回忆自己是怎么歪七扭八地走到了这里,却只记得自己沿着一条条崎岖的小路一往直前,走到没有了路,又义无反顾地钻进了一个草丛,因为她好像听见了溪水的声音。可找着找着,非但溪水声音没了,连蛙声也没了。她本就没什么辨别方向的天赋,要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起无影寺是在哪个方向,简直是强人所难。她想要呼救,但转念一想,这是极好的锤炼自己的机会,怎能放过?更何况要是招来了歧夜,免不了又要被嘲笑一番,她可不想受这个气。 她又对着小花念叨起来:“小黄花,我不要歧夜来救我,你救我好不好?我把你抛起来,你的茎朝哪里,我就往哪里走。”说着就把这朵倒霉的黄花高高抛起,自己则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数了三声,她先慢慢睁开了左眼,找到花的位置,再慢慢去找藏在草丛里的花茎。这一找可真是让她的心如坠冰窖——黄花竟然头朝下卡在了杂草间,花茎朝天,仿佛在告诉她,我就是不帮你! 月离霍地站起,手指着花气愤道:“你!本是同泥生,相煎何太急!”突然草丛间蹦出只□□,慢悠悠地如若无人般从月离面前爬了过去,一脚踏在花上,将花从草间压了下去。这下花茎改变了朝向,扭曲着朝向了西北方。月离喜出望外,匆匆向□□说了声谢谢,就捡起花向西北方走去。 月离其人性情甚怪,时而疯疯癫癫,时而端庄持重,时而天真无邪,时而心思缜密,究竟显现出哪一面,全看她当时心情如何。此刻她正置身于树林之中,虽已迷路,但心情甚好,之前忧心忡忡的样子只不过是给自己的一个安慰。因为她觉得自己迷了路,若还是没心没肺地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甚至心旷神怡,有点对不起自己,总该露一露惊慌无措的神色才是。 此刻□□随意一踩指了个方向,只不过给了她一个随意闯荡的方向罢了,至于究竟会到哪里,就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了。即便当真找不着路,她还能跃到空中看一眼。 只不过她实在想不到□□随意的一脚,竟将她指引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成百上千棵大腿般粗细的树众星拱月似的围绕着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参天古树,周围杂草因为见不到阳光,都生得十分低矮,青苔蕨类倒是长得十分茂盛。古树根部有一个半扇门高的树洞,一眼望去只有一片黑暗,见不到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 月离虽然很好奇,但她对祖训还是记得十分清楚的,他们整个族群都不可以擅自进入任何树洞,不可以随意砍伐任何木材,见到两人合抱的树要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这棵树长得如此之大,不知已经走过了多少岁月,或许已经孕育出了精灵。 她走近两步,在离树根九尺之地双膝跪倒,双手贴地,身心皆诚地行了礼,才站起,倒退着走了六步,方转过身环顾四周。 细细一看,方才没有注意的地方都透出了一股异样,首先是众星拱月之势绝非偶然,也不会是因为这棵树德高望重,小辈慕名而来,而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些大腿粗细的树不会超过五十年,也就是说,这种布置存在不会超过五十年。其次,这一圈之外竟然有一个大煞风景的山洞,虽然十分隐蔽,但对于洞察力极好的月离来说,却算显眼了。那山洞阴森森的甚是吓人,洞上已经爬满了藤蔓,洞口也没有行走的痕迹,最后,这片地方没有明面动物生活的痕迹,连只飞虫也没有,只能感觉到地下的蠕虫蚯蚓等缓慢爬过。 月离皱了皱眉,早已忘了自己还迷着路,方才那心旷神怡也丢到了九霄云外,心上升起浅浅的戒备。 她轻手轻脚地退出这个地方,向那山洞走去。 山洞口却又有蚱蜢在蹦,藤蔓的花朵上也有蝴蝶在扇动着翅膀。 她朝山洞里望去,五步之外尽是黑暗。如果她进去,将会面对危险的未知,但若是不进去,她有种感觉,她将再走不出这里。 她从怀里取出短笛,紧紧地握着,慢慢走了进去。好在这一路并不孤单,脚下蛇虫不绝,偶尔还有几只蝙蝠在大白天往外飞。只是路似乎无穷无尽,蝙蝠却越来越多。 天快黑了吧?月离心想。她若是出不去,不知……歧夜会不会着急呢?无尘会不会着急呢?她停下来,等着这些夜行精灵离开,全身却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 在这漆黑的山洞里也不知走了多久,再没有窸窸窣窣的飞行之声了,她却越发紧张,继续一点一点往里走。没有歧夜在身边,她其实有一点点害怕,但她不愿意服输,连在心里想一想也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