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晴好,王掌柜带上两只烧鸭,一路往蓬头巷行去。蓬头巷离苏州城南门不远,内中设有本城通管署,专职录案往来人口。 王掌柜近日烦闷非常,他的渌波书铺老是招不到合适的伙计,之前寻来的几个,都留不久长,书铺的事又多,王掌柜一人实在忙不过来。通管署的周头儿是他旧交,王掌柜怀着的一肚子苦水,正要就着烧鸭倒给他听。 周头儿和王掌柜是数十年的老朋友了,他听罢王掌柜的抱怨,揣度着老王的脾气向来不好,又小气吝啬,怕不是对伙计刁钻刻薄过头以致如此。私心里也想替他物色一个受得了气的老实人,可本地人八成是不愿来做这活计的。周头儿在脑中回忆着半个月以来向通管署挂号之人,一手不自觉地微微拈须。 忽有小吏从外跑来,站在周头儿会客的亭外恭声道:“管事的,有钱塘来的两个衙役找您。”周头儿便知这是交接来了,前几日他曾收到过钱塘李捕头的一封信,信中自言道李公甫的小舅子受人教唆犯了事,但这小舅子本性不坏,况且如今已痛改前非,当下即要流放至苏州。原来李公甫想起两年前在苏州办差时,曾与周头儿会过几回,彼此尚谈得来,于是写信相求,殷殷托付周头儿在苏州尽力管教着些,随信附上土产若干,聊表心意,权作多年相交之好。 要说周头儿,原也是个热心人,他念及昨日丈母来家做客,对李公甫捎来的炒货吃着还受用,又见许仙是那样文文弱弱的一个人,周头儿胸中就有个计较。于是一面将许仙的籍贯姓氏登记完毕,草草给他安排下处;一面忙赶回来和王掌柜商量:“才刚我倒想起来,有一个钱塘的青年,受人教唆犯了事,流放到苏州。但我看他人不赖,原打算就留在我这通管署做些杂活,若老哥不嫌弃,不如先打发他到书铺试着帮几天忙?他的一应吃住,依然挂在小弟这儿也无妨。” 王掌柜想了一想,不再犹豫,对周头儿说:“可巧这几日书铺隔壁半爿店面也盘出去了,工人们刷漆铺地,日日人来人往,乱得不行,我生怕丢了什么不起眼的小东西。也罢,救急不救穷,让那孩子先去店里,吃住都是现成,只要好好做事,我不亏待他。” 周头儿认定许仙是个不明就里的异乡人,当下替他应下这事。晚饭时随口与许仙提起去书铺的事,却绝口不提自己跟王掌柜的这番私交,只道:“按理,我该留你在我跟前照应。但瞧你是个读书人的单薄样,若留在我这通管署做些递话送信的活计,别说你平白受了委屈,更是对不住我与你姐夫相识一场的情分。” 许仙只当周头儿是一片纯粹的好心,哪料到此事不过是个顺水的人情而已。这书生连连致谢,感激不尽,次日一早就搬去了书铺。 许仙入城那天,白素珠暗中看着他平安进了通管署,便放下心来,回身去了一趟青城山,几日后才返回苏州。向城墙上驾起浮云,整个苏州城一览无遗,纵横的街巷里如流水般不断绝地演绎着各种悲欢离合,凡人们忙忙碌碌,烦恼的事永远也没个尽头。独独西边一所宅院里,有一位不识愁滋味的女子,在芭蕉树下侧身睡得正甜。 白蛇轻轻走近榻前,刚拂开半垂的蕉叶,那女子便转过身来扮个鬼脸,反让白素珠措手不及吃了一惊。白蛇脚下倒退半步,早脱口说道:“青青,别闹……”那青蛇已摇摇团扇坐起,笑着抚平青裙上的褶皱:“我可没故意闹什么,是你身上越发香了,香得我再睡不着。你既暗暗来了,我总得打个招呼吧?” 白蛇举起袖子看了看:“风餐露宿了这几日,我此刻只当你在夸我好了。”青青亲昵地一把抱住白素珠:“不骗你,是真的香!姐姐,我听说仙人背后都有金光,仙人脚下从无尘垢,你是不是就要飞升了?我怪舍不得的。”白素珠也不在意,调转话头,引出青青叽叽喳喳地讲了这些天在苏州的好些趣事,直到白日西斜,才起身去沐浴梳洗。青青又忙着在新买的衣裙里选了几身最好看的送去。 束上月白腰带,发现上面点缀着几粒小小的珍珠,衬得两侧的和田玉钩更加莹润,白素珠一时起了爱物之心,手指摸着腰带上绣着的银色缠枝纹,心中盘算过百十件与之相配的挂饰。 “姐姐,你快来瞧。”小青边说边推门进来,见白蛇站着出神,便从桌上抓过一件玩意塞去:“你别愣着呀,来时我看你腰上胡乱挂着这东西,特意给你换来条挂带,这下可以端端正正佩上了。” 白蛇低首一瞧,原来是那只叫八卦的猫妖斩下之骨。白蛇便将猫妖一事告知青蛇,那日说定,每月十五,白蛇都会到云缕洞指点猫妖八卦修行之道。青青听罢,拍手喜道:“姐姐,下次你带我一同去吧,我也有几手独门的招式可以教他的。”白素珠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到底还是孩子的心性,便不置可否,只问她:“你头先让我看什么?” 青青难得一羞,欲言又止,终于轻声道:“是我学做了道菜。” “怎么不早说?真让人没想到,走,咱们趁热吃去。” “也不急……那、那是道凉菜。” 白素珠见她左右顾盼,胆怯中又藏了几分急切,真像孩子一般可爱,不禁有心鼓励,携手青青往厨房而去:“如今我们青青也是个知味的了。”却不闻青蛇回应,于是又温声笑道:“想来我今夜必然口福不浅。不知到底是什么好菜,得以让我们青青亲手烹制?” 眨眼间已到厨房,那青蛇的头低得更低,两三步赶着跑进,红着脸,煞有介事地指着一只瓷盘,有些紧张,也有些得意:“我做的是……是小葱拌豆腐!” 隔了镂花窗格后面一层水晶珠帘,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见床和柜的轮廓。临窗的妆台前还未摆上胭脂水粉,妆奁里也没有收入珠钗玉环。“这间屋子朝向不错,方正而宽敞,的确是个舒心的住处。”白素珠一面赞叹,一面向外推开了窗,夜风缓缓吹进来。她身后的青青把一个瓷瓶从架子上移到桌上,偏头看了看,又把瓷瓶放回了架子上:“咱们不是要在苏州待一阵么?我当然要上点心。这才仅仅是我的房间,一会儿再去你房间看看,包你更满意。前房是个铺面,我一并租下来了,这几日白天工人们都在忙着修整,等想好了开什么店,买来家具摆上就成。花园东边墙外,倒是家书铺,就是店主抠得很,又烦人,幸好他家住在别处,也就白日在店里杵着。” “也逛得差不多了,若是这么快就回去……”白素珠想起那怪味的小葱拌豆腐还没吃完,感到十分为难:本就是不想再吃,才想到曾让青蛇找个正式的安身之所,故此找了个借口,从城西临时的小宅赶来这里游玩散心。她低头往楼下一望,奇道:“我看东边那书铺还亮着灯,有人住着?”青青懒于监工,好几日没来看过了,白素珠便提议去书铺瞧瞧,偷师一些开店的样子。 月上中天,夜已深沉,书铺早就上板关门。只有大堂里点着一支蜡烛,虽然已燃得又矮又瘦,却光明异常,从后院悄悄掀起布帘一角,可以见到一个人在灯下看书的背影,那人似乎看得入迷,坐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 “八成是铺子里的小伙计,还很好学。”白蛇眼神一扫,大致记下了书铺大堂的布局,正欲放下帘子,忽听轻声一响,那个背影软软地倒在桌上。白蛇微笑,转头对青青说:“怎么这样不禁夸,才说他一句好,就睡着了。” “姐姐,他……” 顺着青青染了蔻丹的指甲所指,那灯光下的背影斜斜瘫倒在桌,不经意露出了半张脸,那人唇间罩上一层紫气;鬓边凌乱落下几缕发丝,和墨一般的眉目对应。文文弱弱的一张脸,苍白而没有生气。这张脸其实如此好看,如此让人怜爱,又如此熟悉。 “是许仙?!”青蛇一声低呼。 白素珠已抢入大堂,八卦镜悬在梁上,照出柜上烛光,整个屋子又亮了几分。白蛇审视四方,嗅不到一丝妖气,又见许仙气息奄奄,忙捉过他的手,从掌心渡去一道真气,但他唇上的紫气散而又聚,虽然周身毒气与妖气俱无,却又显然命在旦夕,危急就在眼下。 青青早在书铺内外布下防止敌人遁走的结界,白蛇呆呆站在大堂,没有任何头绪,盯着许仙出神,一颗心咚咚直跳,指尖开始发冷:“他要死了。我,又该往哪里去?” 又一滴烛泪滚下,凝在烛台上晕成一滩,白素珠的眼光却没有一起停下的意识,顺着柜台木质的纹理,不自觉飘向那本摊开的书。这不是诗词曲赋,也不是经史子集,似乎是一本睡前饭后解闷的传奇。许仙的一只手僵硬地紧紧抓住书本一角,一缕极细极细的紫烟缠绕在他食指指腹。 那紫烟是从字上来,这抄本不知是何人写就,每一个字都能单独认识,可内容颇不连贯,无法通读,就好像拗口的咒语一般。白蛇默念了半页,就有些头晕,眼前的字仿佛在跳跃,扭出各种形态。她双肘撑在柜台上,也软软地要低下头,这时,烛台上又瘦又矮的半截蜡烛正好爆了个灯花,光线在八卦镜上有一瞬间的忽明乍暗。那八卦镜本是天赐的仙家法器,辟邪除祟再好不过,这一闪灵光带着浩然之气从白蛇头顶就像流星堪堪划去,她喉间一热,咳出一口鲜血,想到从前黎山老母门下的那块顽石曾经说过:“精怪生于天地灵气,长于天地精华,是比妖怪更高的一层境界。照理说,从精怪成仙,较之妖怪,会容易得多。可惜你蜕于白蛇凡胎,没有这种天生地就的缘法。” 白素珠拭去嘴边血迹,口中滚来滚去,总是两个字:“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