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脚下一轻,还来不及惊呼,一段长长不尽的白绸子舞来盖去,把他裹在中间。他乍然凌空,一双布鞋软软晃荡了几回,随即发觉并不奏什么微效,又僵硬地停住,一任外围的绸缎载着他嗖嗖向前。 白绸并不触碰到许仙一毫一毛,仅仅流水一般荡他的四周,遮住了天地和方向,就像一个小而新的静谧世界。许仙悬针似的浮着,心中紧张,唇色发白,眼睛却更亮了。终于鼓起勇气,就近扒开一段绸子尽全力朝外喊道:“救命!” 白素珠飞在前头,正心事重重,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跟许仙搭讪解释。偶一回头,发觉自己手中的如意缎子按着她的心意变化,纠纠结结地竟缠出一个球形,猛一看还以为自己牵引着一颗蛋。那蛋上又露出一张被风刮到快歪嘴的脸,里面的人好似在叫嚷些什么。那人见她回身停步,越发在里面手舞足蹈起来。 白素珠收着白绸子,慢悠悠地折回去,闲闲问道:“你说什么?” 见许仙只开口不出声,她想起这绸子如她的心意,一并隔去了外物的声音,免得许仙一对耳朵大受风声呼啸之苦。于是没有多想,直接施法一节节破了绸缎的防护之围,朝他笑道:“我现在能听见你说什么了,你请说。” 随着绸子散去,夜色中,许仙只能看出眼前的女子身姿绰约,倒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等到回过神来,听清了她的问话,忙道:“我是问,你要带我去哪……”刚说了几个字,下意识四处一瞟,惊觉自己身无可恃,虚立半空。一颗心失了方寸,顿时直直坠落下来,口中居然还续上了话:“哪儿——啊——” 白素珠急抖出白缎子挂住许仙的肩膀和腰,情知下坠之势太险,往回硬拉不得,便俯冲过去,一把护住许仙,半是安慰半是自省道:“怪我忘了,我忘了你是人。”慢慢地落回地面,又觉得这话很不妥,就准备多说几句再糊弄过去。低头一瞧,这凡人早就昏了过去,压根什么也没听见。 白素珠抱着许仙,信步走动,不一时竟寻到了一片竹林。前世的记忆差不多都忘却干净,她在青城山住了三百年,他乡和故乡的界限渐渐模糊。川渝一带多水多竹,此时见到满眼的竹枝竹节,又听到近处传来脉脉水声,白蛇不觉展颜,踩着竹泥竹叶大踏步而去。原来东南方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山上数十条分流暂时汇集于此,年深日久的也滋养了附近一大片草木。 白素珠心猿意马,恨不得扎到水中痛快地翻几个身。瞅瞅怀中的许仙,不由生出累赘之感。正好起了一阵风,摇得身后的竹林沙沙直响,白素珠侧身一望,想到来时也曾见过几段倒下的高竹,不如施法拖了来变成筏子扔到水中,让许仙睡在上头,总好过自己老抱着他,施展不开拳脚游玩。 计议已定,白蛇便暗念法咒,果然有许多竹竿稳稳飞近,又唤出如意绸分出身来切割捆好。最后,轻轻吹一口气,将那筏子往水里一送,自己则顺势抱着许仙追上,安顿好一切。起身回头一看,她与他与筏,恰在水中央。 许仙醒来的时候,头还在发晕,不知身在何处,眼前是一片灿烂的星河,耳边淌着细腻的水声,勉强坐起,发觉自己躺在一段竹筏之上,四面是茫茫的流水,不知已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想了一会儿,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里,本来他是跟着官差要流放到苏州,中途借宿的嘉兴农舍着火,他被一帮人胁迫着去了一个林子,后来他看到林中树下有一个人,再后来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 “头上有青天,我根本上不去,又何谈掉下来?”回忆到这里,他莫名其妙,支着头大叹一口气。却听竹筏另一侧有个好听的声音说道:“哎,你醒了。” 许仙闻声掉过头去,夜色深沉,依稀看出竹筏边上另有一个背影临水而坐。许仙眼耳并用琢磨了一下,问道:“你在玩水?” “算是吧,马上就成了。”那人转过身来,一面说道:“你运气真不赖,醒得正是时候,一会儿有好玩的看了。本来我还只想自个儿乐一乐呢。”一面念念有词,取出一件东西反抛入身后的水中。那东西咚的一声沉入水底,水里便升起无数光芒。微风四起,竹筏在波光潋滟里游鱼般轻盈前行,穿过千万层被照亮的夜雾,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白姑娘,要不是此时我看得清楚,我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你。”良久,许仙几个深呼吸,慢慢说出一句话。 白素珠心中早编好半个谎话,此刻娓娓道来,像模像样的:“我年少时跟着一位高人学过几日道,这日偶然撞见那帮匪徒在商量害人之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应该的,没想到救下的竟是你。你被他们打昏后,我差点自身也难保,谁知夜间的吵闹,惊动了天上的星女,下凡来助我料理了那帮家伙。临走时还将我们安置在这无名之湖,连这筏子也不是凡物。许公子,你要去哪儿就告诉我,我用星女教的口诀送你去,天高海阔,哪里都能去的。” 说完,脸不红气不喘,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子。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的心是如何的七上八下:这条不安分的白蛇,又在耍赖。她多么希望许仙可以临时反悔,主动提出不去苏州。她抛出这条远走高飞重新做人的橄榄枝,不敢强迫,只愿君心似我心而已。 然而这份不敢高声语的苦心,天地不知,许仙更不知。就在白蛇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从沉思到沉默的时候,许仙几经动摇,总算开了口:“我去嘉兴,去找当地的官吏。我本来就是要受流放之刑,如今虽与两位公差在嘉兴失散,我却断不能趁乱逃脱。何况有星女在上,我不该欺天。白姑娘,多谢你相救,没曾想你我还有相见之期,我就把这当作意外之喜了,刚才一瞬间我甚至有些迷糊,不知你是人还是仙。可有罪在身,我得偿清。” 竹筏在水面上划出道道晶莹的水痕,许仙痴痴凝望,颇有不舍之情。 白素珠正掬起一把清水,闻言,思忖道:“可怜我既非人又非仙,迟早还得跟着你到苏州闯过几关。”将手上的水尽数洒回,不露痕迹地道:“好,那就去嘉兴。星女说,人间没有真正的星光,人们看见的那些,都只是星星的影。眼前这一湖,是星女所赠,是真正的星光。星光闪尽,就是各奔东西之时,许公子,有缘再会了。” 一张筏上,两头心事,尽在竹蒿之侧,欸乃而过。 且说天将亮时,那竹筏泊在一方水湾再也行进不得,白素珠替许仙辨明了方向,随即自行离开,与青青会合。许仙站在路边,低头一看,见所乘的竹筏随着日色泡沫一样渐渐消散,终于没了影踪,不觉赞叹道:“果然不是凡品,来无影去无踪。”却见水上又荡悠悠浮着一把精致的伞,他认出这是白素珠之物,当日在西湖借给他的就是这把,忙沿岸淌过几步水,一把兜了回来,转头还要还给白素珠,哪儿还能见到人影?随手绞干了衣裤,撑开了那把伞晾着,忙忙向有人家处行去,打听道路。 一壶浓茶已经被喝淡,在清晨的日光热烈地盖住最后一丝星光,月亮也无声落下的时候,青青放下手中转了千百次的杯子,豁然站起,走出了房门。昨夜下了一场雨,雨后的乡村总是特别清爽,目之所及,似乎一切都是崭新干净、充满活力的,除了渐渐走近的那位女子。 那女子的白衣依旧一尘不染,外罩的鹅黄裙子踩过一地青草,看起来格外清新。簪环并不昂贵显眼,却把一头如云的乌丝点缀得恰到好处,就像甜汤上浮着的小小桂花。她天生就很白,白到很没气色,所以她往常总习惯稍稍点一抹唇,虽然,这似乎让她更白了。不过现在,她的唇一点儿也不红,因为她忘记了。因为她忘记了,所以她没发觉。直到青青赶了上去,抱怨似的撒娇道:“姐姐,你再不来,我就要等傻了。” 白蛇想着自己的事,其实一点没听见。但她看清是青青,忽然觉得心里不再空落落,好像真的回家了,不觉抬手帮帮她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鬓发,笑道:“什么呀?” 青青倒退几步,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半晌,悄悄问道:“那个许仙没来?” 白素珠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要去苏州,领了刑罚再说。” 青青道:“我真不信还有人一定要吃被冤枉的苦楚,我以为人人都喜欢过舒坦日子呢。” 白蛇心道:“还有人以为准能拐走许仙随便去哪儿躲过一劫呢。”正拉着青青的手往屋里走,一念未了,又想起什么,便问她:“当时我去林子里收拾武有信这帮人,钱塘的两个官差后来怎么样了?”青青说:“我只当许仙不会再回去,救下他两个就直接灌了迷魂汤,趁人不注意送回到他们借住的村子里,现在大概都醒了。”白蛇道:“那么我去引着他们和许仙碰头,免得两头都到处乱跑。”于是议定,青蛇先去苏州准备房屋生计之事,白蛇则一路暗中照看住许仙。 青青去后,白素珠扶摇而上,很快就看到了许仙,原来齐大壮二人也在找许仙,还有许多村民帮着寻人,一下里两帮人不期而遇,正热热闹闹地往回走。白素珠安了心,按下云头,远远地跟在后面,时走时歇。眼瞧着月亮又上枝头,他三人借住一家驿馆,吃过饭早早就睡下了。 白蛇倚着驿馆院子里的树正犯困,忽刮起一阵怪风,风声里夹杂着推窗声,一个黑影一晃一溜进了许仙的卧房。白蛇目睹之下,两只秋水眼里就起了波澜,微一沉吟,也跟着跃入。只见一个小童双眼睁得又圆又亮,纵身扑到许仙床前,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伸出一手,五根指甲陡然间蹿长几寸,眼见就要划破许仙的喉咙,刚碰着被子,一丛红光亮了又灭,一气儿将他弹出几步远。 小童大吃一惊。连窗边的白素珠也感到疑惑——她还来不及出手,但她知道此刻不该多想,唤出如意缎带直接从背后捆了那小童,装在若轻锦囊中提着就走,顺势又起了一阵风,用符把窗户牢牢锁住。她跃上驿馆院中的百年老树,用落叶另幻出一个乾坤,元神出窍,带着小童跳入。 那孩子早吓得呆了,一张嘴露出两颗尖牙,舌上隐约可见一层倒刺。白蛇看不过去,用青铜镜照出他的原形,骂道:“瞧你,人不人怪不怪的,多难看。就这还不虚心修炼,一个劲儿想着害人?” 只听脚边响起几声喵喵,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儿竖尾平耳,在青铜镜投下的光圈里打转。白蛇不忍害他性命,只得收了镜子,不让他的道行散更快,喝问道:“为什么要害一个凡人?” 不料这小怪修行实在太浅,不过被青铜宝镜照了片刻,就连人形都变不回了,口中依然喵个不住,也不知是在求饶还是在辩解。白蛇无奈,见他身上尚怀有一些不曾转化成修为的功德,便酌情替他开了窍,这猫妖才慢慢地又变成七八岁小孩模样,法术却一丝也没了。 猫妖抬起一张小脸,泪流满面:“我也是头一遭想吃人。我听人说,吃人有益修行,可又分吃什么人。平常人吃了只是造孽,格外有灵气的人吃了就能添我修为。可我又不知道什么人算有灵气,什么人没有。今日偶然看见您这种道行的妖大仙一路跟着那个青年走来,八成就是要吃他,你既要吃他,他自然不是凡人,必然是个极有灵气的人,我就想蹭一杯羹尝尝。谁知你总不下手,我就……大不了,我不吃了,您慢用、慢用!” 白素珠也不知自己是生气还是发笑,一扬手把猫妖倒立在半空,犹豫着怎么处置它。那猫妖见白蛇眼神不善,哭道:“大仙,我不敢偷生,只求您此番先饶了我,我在人间还有一桩恩情未报,等我了了它,我自来找您求死。” 听到恩情二字,白素珠不由有些好奇,却板着脸道:“你从头讲来。”一面放了它下来。猫妖落地,这才擦干了眼泪,说道: “您也看得出,我成精没多久。百余年前,我只是一只没人养的野猫,五个月大的时候,运气好,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用一块排骨哄了过去养起来,她待我真好,每顿饭都给我剩下好几口米吃。但没多久,我被她父母送给了别人,说是要捉老鼠。我不知道别的猫怎么样,反正我真不会捉老鼠,过了几个月一只也没到手,那户新主人就准备将我遗弃。邻居是个修行的道士,见我可怜,就讨了过去养着,他颇有宿缘,常常能在经典里领悟很多,我耳濡目染,渐渐跟着学会了修炼,他却不知我暗地里有了灵性。后来我背熟了他的口诀,自己跑到百里外的山上修行,直到如今。我常想着,我要是能再见那小姑娘一面该多好,也因此,想吃些人,早点练出了不起的本事。” “百余年过去,她早就轮回了,你道行又低,见她一面也算报恩?” “我现在可以化成人形了,我可以扮成人,用很长时间找到她,我还能陪她很长时间,如果她遇上麻烦,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去帮她。”猫妖说得斩钉截铁。 白蛇不言语,揪了一根猫妖头顶的黑毛拈在指尖,算了算因果,道:“这不算恩,可以不报的,因为它太小,最多是点缘。可是你念念不忘数十载,一点因缘早变成执念,于你修行无益,长年累月下去,反会拖累自身。况且你如今修为几乎已被消尽,只怕还要很久才能……” 那猫妖跪下磕头如捣蒜,哽咽道:“小的不是怕死故意拖延,我愿意斩断一节尾骨交到您手上,凡人十指连心,妖精骨也连心,天上地下,我再也逃不出您的手心。只求再宽限五十年,真的找不到她,我就认命,自来找死。若背此誓言,小的情愿灰飞烟灭!” 白蛇见他至诚至恳,又不像是妖精堆里的坏孩子,遂起了恻隐之心,说道:“暂且信你一回。可你当真的愿意把尾骨斩下一截,从此后做我弟子,听我号令?” 猫妖不及她说完,现出原形,一口把尾巴咬断,化出受了伤的人形,恭恭敬敬奉上:“自然唯命是从。只是我为了找到她,从今就要勤修功德,再不起恶念,再不抄捷径,只能帮师父做一些洒扫跑腿上的小事。” 白蛇收了尾骨,笑道:“要交待你的,不过也是那些小事而已。你真以为我要吃人?”随口问道:“你该有个名字吧?”小妖施礼答道:“有的,当年那个小姑娘见我头黑脚白,就叫我‘八卦’。” 于是跳出幻界,教了八卦几句心法,使之连夜前往青城山白蛇旧年住过的云缕洞静心修炼。白素珠复又看视了一回许仙屋里屋外,确信万事无虞,这才歪在枝头假寐,心里还在思索那道救了许仙一命的红光,究竟从何而来。 忙了一天,她此时尚未察觉身后少了一把鸿运当头逢凶化吉的神伞;她此时也想不到,许仙担心会不慎将日间捡到的伞遗失在路上,决心日日睡前都用伞压住了次日要穿的衣服,好提醒自己一并带着伞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