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 第二天,克莉丝汀举止古怪,只要没有旁人,她一闲下来就会吻我,就连在公开场合, 她都会紧紧握住我的手,头倚在我胳膊上。无论如何,我并不是不欢迎她这副态度,只不过对我来说太奇怪罢了。一切还是怪怪的,即便过了两个月也还是如此。 “今天,我想给你买件睡衣。”我们走在城里的时候,她如是说。 “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固执?”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很高兴她和我一起出来。一个人 上街然后被当空气看待实在是不好受,和克莉丝汀在一起,人们就会平等待我。 “那是因为我想让你在晚上的时候放松下来啊,”她意味深长地说,“我很怀疑你之前有没有好好放松过,你应当知道自己很安全,不要一直那么警惕。” “我一文不值。” “有谁能值千金吗?” 一位戴高帽子的绅士盯克莉丝汀太久了,这便是在被人接纳的同时要面临的难题,人们的视线都直射向她而不是我,因为她出门时穿着最好的裙装,把鬈发扎了起来,更添可爱。 “你抓的太紧了,埃里克。”到达男装店的时候,克莉丝汀对我低语。 “原谅我。”我意识到我确实正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好像这样就能赶走那些晃荡的目光。 他们是不是嫉妒我了?那些绅士们,他们有看见克莉丝汀倚在我胳膊上微笑的样子吗?如有万一,他们是不是希望变成我?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体会。也许是我大惊小怪了,怎么会有人希望成为我呢?我当然希望自己不是这个样子,我想变得更好,为了克莉丝汀,不管怎样,她值得更好的。 “哪种颜色好?” 我从思绪中跳脱出来,望着穿各类睡袍的白色人体模型,店内有些男人要么是对克莉丝汀陪同丈夫出门感到好奇,要么是在惊叹她的美貌。恼怒和骄傲如浪潮般涌向我,我不值得后者,我从没给克莉丝汀什么东西过,一直都处于接受状态。 “没事吧?”她注意到了我涣散的双眼。 “深一点的绿。” 她点点头,看了看那个松绿色有衬里的睡袍,“我觉得你穿深绿色的衣服会很帅气,嗯。” 我后脖颈上汗毛竖立,帅气?她用这个词,指的是我吗? “你今天不太好啊,”她说,“买这件吧,然后去咖啡馆小坐?” “好,”听了那赞美的话,我的脑袋一片眩晕,我一定是听错了,绝对是。 我们走到一家挤在两间商铺当中的小咖啡馆前,一家商铺卖遮阳伞,另一家营销帽子。我的精神还处于紧张状态,我提议两样都给她购置一件,首先是因为她皮肤白皙,其次,所有的女人在夏天都有这两件,她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出什么事了吗?”她在桌上握住我的手。 “出好多事了。” “什么样的?” “没什么。” 她无力地笑了一下:“你刚刚才说出了好多事……你不告诉我?” “之后吧。” “要是忘了呢?” “亲爱的,我不会忘的。” 她点点头:“好……”然后低头看菜单,“你想吃什么?” “面具。”我提醒她。 “我觉得那味道不会好哦。” 我忍不住笑了,在回复前环顾了一下周围:“不,我当然不是要吃面具,是戴着面具没法吃东西。” “没人会注意的,他们又不会看。” “你相当漂亮,克莉丝汀。” “相当?” “非常,再加上我的面具,会引起别人成倍的好奇。” 她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如果在这里吃会让你不舒服的话,那我以后就不再叫你来这了……我想来点汤就行。” “你对汤有嗜好啊。” “我小时候基本都在喝汤,或者吃腌鱼,或者腌鱼汤。” “真高兴你现在有这么高雅的饮食品位了。” “谁说腌鲱鱼就不高雅了?” “克莉丝汀,亲爱的,腌鲱鱼不好吃。” “我倒是很喜欢,你是什么时候吃的?” “在俄罗斯的时候。” “也许瑞典的腌鲱鱼更好吃……”她的声音轻成了低语,“如果我们不得不再度出逃,能不能在瑞典待着?待一段时间也可以。” “我不会说瑞典语。” “我可以帮你翻译。” “我不想要翻译。” “你的意思是,耻于依靠自己的妻子?” “我不是个喜欢依赖别人的人。” “可你会学的很快的,”她坚称,“你知道的,你是个天才。” “克莉丝汀,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几乎走遍了亚洲和欧洲,现在我不想离开法国了,再也不想。世界上其他地方不比法国好,那为什么还要去别处呢?太累人了。” “你不明白,我这是为自己考虑。” “为自己考虑?你?” 她点点头:“要是我们需要逃亡的话,我想去瑞典,不过只是在不得不逃的情况下,这样我会很高兴。” “那……”我叹息,“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再逃了,不过就算有可能,我也不想作出任何我不能保证的承诺。” 她笑了:“这样就很好了。” 她知道我正握着她的手指,从她闪闪发光的可爱双眸中能看出来。 她点的汤呈了上来,用过餐后,她提议自己一个人去购物。 “你不是说想要一顶帽子还有阳伞的吗?”我试图掩饰自己的失落,“我陪你啊。” “噢,我忘了,没错,”她有点不安的样子,“但是在那之前,我还要去买点别的,我想一个人去。” 一个人?被周围那么多英俊的男士环绕?在这样一座她不熟知的城市? “你去哪儿?” 她指了指我们来时的地方:“那儿,我们在那家帽店见,好吗?噢,你会不会给我个惊喜呢?” “离那有多远?” “就是,有一些超出视野范围……没关系,亲爱的埃里克,如果我对你的爱的承诺还不够,那就记住,不贞在我的信仰里是绝对禁止的。” “这话没什么用。” “请相信我,我不傻。” 这一点还有待商榷呢,谁叫你嫁给了我。 “是,你不傻,”我肯定地说,然后叹息,“你要多少法郎?” 她脸一红:“一百。” 我睁大了眼:“你拿一百法郎干什么?” “惊喜礼物……我要用自己的钱给你买一件。” “没必要——” “非常有必要,”她拉过我的手,以温柔的微笑融化了我的决策。 我拿出钞票来,她离去了,我看着她走远,然后转向了帽店。 ——“给我个惊喜。” 我走进店内,铃铛作响,店内萦绕着薰衣草香,还混合着顾客们身上各种各样的香水味,桌边的女人盯了我一会儿,然后面露喜色。 “我能帮您做些什么,先生?”她问,“我们刚从巴黎进了一批夏款,最新潮的样式,可以给您的……妻子,对吗?” “是……”我生硬地回答,“她有一条珊瑚红色的夏裙。” “我带您看看同样颜色的款式,有一顶是巴黎时装展上的,我之前提过。” 无论她怎么说,她都似乎觉得自己是了不得的商人。我检查着一顶漂亮的珊瑚红帽的质量,其上有人造粉蔷薇,我觉得这顶挺合适的,克莉丝汀穿什么都好看,但是我尤其希望她戴这一顶。 我这边完事后,克莉丝汀手里提着两个小包进了店,她的脸异常地红,她看了下我手里拿着的薄荷绿的帽子盒。 “谢谢,”她笑了,“现在去看阳伞,然后回家,可以吗?” “我们还要一张床垫。” “那就买了床垫再回家。” 她挽着我的手臂,好像什么也不想做了一样。这比手拉手亲密多了,所有的夫妇都牵手,但是大多数时候,只有恋人才挽手臂,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涌过暖流。 买阳伞很简单: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克莉丝汀选了个不算贵的版型,却说这是她喜欢才选的,所以我没理由买更贵的,她把阳伞靠在肩上,余下的时间我们走着,她仍挽着我。 买好床垫后我们就回去了,克莉丝汀坚持要买一瓶香槟“备着”,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凡是她带来的惊喜都可爱至极。 我的思绪越来越肯定,今晚就是那一晚。我们路过葡萄园,还有无穷尽的木篱笆,我一边忧惧,一边止不住地期待着,我想变为克莉丝汀的,整个人都属于她。她对性/爱的观点是非常符号性的,这对她来说意味着太多太多了。我想占有其中的每一个意味,我想要我们两人从属彼此。 我也不能忽略她日臻美妙的事实,她真是可心到难以承受的地步,她太美好了,要是我能把感受到的所有心绪都储存起来,直到我炸裂,我愿意,可我希望她不会强迫我那么做。毕竟,她说过她也渴求我,我会怀疑她用手触碰我的时候,感受是否和我的一样,可不管她有着什么样的感觉,对我来说都是妙不可言的。 我们吃了顿简便的晚餐,然后她坚持要我拿出小提琴给她伴奏。她有着塞壬的歌喉,而我的琴音同样使她沉醉,她阖上眼,嘴角轻扬,那完美的唇…… 这一乐章结束了,唱完后她容光焕发。 “我、我换衣服去,换睡衣,然后再下来。” 我点点头,一种先行的失落感将我定格在原地,她上了楼,而小提琴则垂在我身侧。 我坐在沙发上等她,等足了十分钟后,我叫她:“克莉丝汀?” “再等等。”她的回答从紧闭的门后传来。 我手掌覆上膝盖,也许她穿得不太顺利。 又过了五分钟。 “克莉丝汀?”我又叫了一声。 寂静。我疑惑地上楼,敲了敲门。 “进来吧。”她语调轻快。 进去?什么意思?她在干嘛? 我慢慢推开门,看见她坐在床沿——我们的新床——还穿着睡衣,她穿着丝袜的脚在不安地摆动着,腿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我身边,埃里克。” 面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我的脑子一阵眩晕,感到自己失去了控制。她在计划什么呢? “这是我给你买的。”她轻声说道,把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望着她的眼睛希求一丝线索,却找不到,我打开盒子,里面是黑天鹅绒内衬,一枚简简单单的金指环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 “我这不是庸人自扰,”她语有歉意,“我本该这么觉得,可我一想,要给你戒指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现在?”我拿起戒指,放在掌心,掂量着重量。 “我知道我们最近进展的相当……相当快,但……我觉得没必要再等了。我已经做好了一切措施,所以我们……呃,我觉得我们准备好了。” “你现在想……做?” 她点点头,不安地在腿上玩弄手:“是啊……可我……你之前有过吗?” 我忍住没笑。 “没有,你呢?” “没有……你紧不紧张?” 我听不下去了,她的名字和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如烟火般绽放。 “我希望你紧张一些,这样我们就同等了,”她说,“噢,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我模糊地回答。 “噢,那好……那首先该做什么?” 这倒是一个让我清醒过来的好问题,首先做什么? “我爱你。”我对她说。 她微笑:“我也爱你。” 我转向她,颤抖的双手抚上她的腰,游移到两侧,她吞咽了一下。 “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都行。”我再度眩晕起来。 “你之前说过不会痛,大家说的都是谎。” 我的视线清晰了一些:“她们没说谎,她们的男人只不过是没有事先提醒,很有可能是不在意这些,但是我在乎。” “所以你……懂的还挺多?” “太懂了。” “至少现在你可以应用你知道的东西啦。” 我点点头。 “我爱你。”她又说了一次。 她怀着极致的温柔轻抚我的畸形之处,我在她的触碰下融化了,她为我戴上冰凉的戒指,尺码太大了,我很快就忘了这些,她的唇一吻上我,整个世界就都熔成炽热的色彩。 克莉丝汀 醒来时,我看见埃里克坐在我身边,没有碰我。他穿着他平时的睡眠着装——长裤,扣子系好的衬衫——似乎是在我睡了以后穿上的。我本该不高兴才对,但是我还在喜乐之中飘飘然。 “我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我坐起身时,埃里克对我说。 我胸前的被子滑落的时候,他的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我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滚烫发红了起来。 “不是梦。”我羞涩地笑着,告知他。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像是不能理解一样,紧接着喜上眉梢。 “我们结婚了。”他轻语。 “再对不过了。” 他淡淡笑了下,然后不知怎么地,哭了起来。他不断地重复我有多么多么好,还有一些别的,和泪水交织在一起了,变得难以弄懂。止住之后,我们又一起躺了一会儿,没有说话,除了心满意足的轻哼和吐息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但是感觉很妙。好像现在无需言语,我们就足够了解对方了。 “几点了?”埃里克的手穿过我的头发。 “呣,不想知道。”我阖上眼。 “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我呢喃着。 “再次进城。” 我调皮地叫苦:“我不想离开这里。” “吃还是要的吧。” “你拉我起来。我是认真的:我不想走。” “那我起来,给你把吃的端上来。” “那就达不到我的目的了,我想待着的唯一理由就是你。” “这张床不错吧?”他拍拍床垫。 “没有你,就不好。” 他抚着我的脸颊,摩挲道:“没有你,我就失去了一切。” 我轻轻推了推他:“我也一样。” “不,我死了以后,你还能活。” “我不想提这种事——” “除你以外,我一无所有,”他坚持要说,他以坚定的态势捧着我的脸,我明白了他如此严肃的原因,“一无所有。这世界就是片无垠的海,而你是我唯一的庇护所。” “相当诗意啊,埃里克,亲爱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你不能保证,”他的手垂到身侧。 “现在我就在这,我保证。”我笑了,倚在他的胸膛吐息,“当下我可能会许下许多我保证不了的诺言,但是我非常希望能保证这一个……” 他继续爱抚我的头发,现在是有些忧郁的,最后,我的肚子咕咕叫了,他立刻就打算做午餐。我们发现已是十二点了,但是时间不再重要,它似乎都不存在一样。我们醉心于爱情,此前我从来不理解这种感情,但是现在这种状况非常贴切。 一整天,我在他面前都显得淘气极了,我们决定不进城,因为供给物足够过今天了,于是我们把时间花在任何想做的事上。我小心翼翼地调侃他,他则同样地回敬我。他比我更晕眩,还在消化发生过的事,消化现实。他不断地打断我的话,说他爱我,我也回应同样的情愫。我们无数次相吻,曾一度沉浸极乐,被狂喜压倒,我们并未注意到双方都没有采取防育措施,但是一次无伤大雅,连埃里克都不在意了。理性和现实消失了,我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远离时间和责任,我们不计后果地耍着孩子脾性,我们无缘无故开了瓶香槟,浸溺在亲吻和令人窒息的爱慕之中。 噢,我是自由的!从未有过的自由!我几乎想象不到埃里克体会到的是什么样的愉悦,因为单单我的就已经够强烈了。要是我能和他心灵互换,体会到他在经历的喜悦,那很有可能会让我为之折服。 一天到头时,我们再度滑进被窝,幸福已使我们疲累不已,以至于我们无法再放纵了,我们很快便相拥入眠。 我在想,这样的愉悦在被某物摧毁之前,能持续多久,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只想这样的日子再多一天,再多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