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月光照进窗,照进粉红的床帐。雪晴沉沉地睡着,两颊还残留着风干的泪痕。 茶室灯火通明,赵逸先在等一个人。 “吱呀”——茶室的门终于打开,走进的人是莫天遥。 “老朽这个孙女,自幼父母亡故。帝师之后,名门闺秀,却困在这小小的学堂里。老朽年迈,无力照拂,这些年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人辛苦。她谨守女戒,又没有姐妹手足,劳苦之余更落得长日孤独。而今又受恶霸欺凌……”赵逸先捶胸长叹:“老朽之过,老朽之过矣……” “先生宽心,雪晴已平安。且她若知先生如此疼惜,当得安慰。”莫天遥道。 赵逸先摇摇头,道:“雪晴之幸不在老朽,而在公子。公子两度救她于水火之中,甚至为此身陷囹圄。此恩此德,老朽无以为报。公子为雪晴得罪了官府,如今既已逃出,便不能再被抓回去。老朽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公子一世周全!” 莫天遥听闻此言却只是一笑,道:“这件事,恕在下一时还无法答应……” 可是三天之后,抓他的人自己成了阶下囚。 就在曾关着他的刑室中,就在曾绑着他的刑架上,曾经的京兆府尹张弼已经不成人样。 刑室的门外走进一人,问满室的官差:“他说了什么?” 为首的官差摇头道:“他咬死了不说……” 刑架上的张弼声音微弱却用力撑大嗓门对那人怒吼:“区区一个监察御史,谁借你狗胆来审问我?!” 监察御史正色道:“上有青天下有国法,下官何须借谁的胆?不过下官倒是想问问张大人,你和邱岚成官商勾结在先,贪冒聚敛在后,你甚至不顾朝廷圣旨大建私宅,规模可比亲王府邸……此间种种,借的又是谁的胆?” 张弼不敢直视他,却又理直气壮:“仅凭一张人人都可伪造的借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监察御史走到他面前,逼视他双目,低声道:“大人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就是不回答下官的问题,下官也能替你回答。你们借的,是襄政王的胆……” 一块巨石猛地砸入心底,溅起水声入雷鸣,捣起浑浊不堪的过往,随着污泥翻滚出水面…… “你……”张弼浑身发抖,缚在身上的铁链叮当作响。 监察御史接着道:“邱氏一族是襄政王从皇子时期就结交的财团,他们发家致富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襄政王的崛起。而你以平民之出身官拜京兆府尹,一路上都有邱氏一族的势力相助。如今朝廷的京兆府兵都能被你调给邱岚成私用,难道他们不曾染指襄政王府之事?难道你还够不上‘谋逆’二字?!” “邱岚成呢?!”张弼嘶声喊道:“邱岚成在哪里?!我要见他!” 监察御史道:“邱公子此刻已在冥府等你,张大人可要即刻下去见他?” “他死了……”张弼整个人瘫软下去,像一滩烂泥挂在铁链上。“是你们……” “难道不是你?!”监察御史目光锋利如剑,指着张弼道:“你的借条一出现,他就被人发现溺毙于护城河中!其父邱东铭也突发急疾撒手人寰。邱府两条人命,难道不是你杀人灭口?!” “不是!”张弼辩道:“当日我看见菜市口布告榜上的借条,便即刻回府收拾细软启程回乡。我在旧宅中躲了三日,你们便来了……村中老少皆可为我作证!” 监察御史脸上露出狐狸般的笑:“你终于认了……” 张弼并未惊讶,他早已料到这一步。眼下最要紧的是摆脱杀害邱岚成的嫌疑,否则,找上门的就不仅仅是监察院的人了。 “邱岚成……赵雪晴!”张弼眼中突然发光:“你们可查过启智书院?!可查过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 “他叫莫天遥!”张弼急切地说道:“邱岚成要娶帝师赵逸先的孙女,就是被他阻拦!邱家父子的死,一定也是他……!” 监察御史不屑地一笑:“那人早已被你关在死牢中,你们闯入学堂拿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还当我们不知?” “不,他不在!当晚我从邱府回到京兆府时他就已经不见了!” 监察御史变了脸色,给身边的官差递了个眼神,那官差便出门去,半晌回来,带回一人,却正是“遍体鳞伤”的莫天遥,他满布血污的脸上还挂着疲惫的笑。 但只有张弼能看出他的笑容中有几分诡谲,几分阴狠,几分恶毒,几分轻蔑…… 监察御史转头看着张弼,一如死神的注视。 “你怎么解释?” 巨大幽深的宅院在漆黑中肃然而立,万籁俱寂的子时,前厅上座,正襟危坐着御史大夫宋邺,一双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中炯炯有神,片刻不离地盯着门口。 鎏金的“宋府”匾额下,朱色大门突然开启,四个佩刀的锦衣大汉奔入院中,脚步绝尘,轻飘飘绕过满庭花树,分两边在墙边站定,连风声都不曾留下。 宋邺见状即刻起身步入院中,对着大门拂袖,抖衣,扑通一声跪下,四肢伏地,道:“辛劳陛下漏夜前来,请陛下治臣无能之罪!” 此刻自门外缓缓步入的,正是大安朝第七世皇帝,李鲜。 “宋卿请起。”他的声音似从天穹传来,裹挟着权力巅峰的威严。他脱下斗篷交给身后的侍从,暴露的一身明黄成了这漆黑庭院中唯一的亮色,胸前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张牙舞爪,似乎要从精致的锦绣中飞腾而出。 他接着道:“朕恐宫中隔墙有耳,便命你将他押在府中,待朕前来。宋卿何罪之有。” “谢陛下体恤。”宋邺缓缓起身。 “带朕去见他。”李鲜道。 宋邺便躬身引着李鲜走入庭院深处…… 曲折密道的尽头,微光亮起。 “就是他?”李鲜问。 他跟前跪着一个老态龙钟的人,蓬乱的头发和满脸血污,显然已受过拷问。 “此人正是东铭当铺的当家,邱东铭。”宋邺道。 “你之前不是说他已死了么?”李鲜质疑道。 “他被秘密押入微臣府中之后,突然从棺中醒来。微臣也着实吓了一跳。” 李鲜眉头深皱:“难道这也是那个人计划之中的事么?” “……是……”宋邺没有撒谎,却答得勉强。 “他在何处?” “已在此处。”宋邺推开一扇石门,露出一间幽深的石室。石室四壁站满了卫兵,卫兵包围的中央,立着一个青衣的少年。 少年双膝跪下,伏首叩拜,礼数毫不含糊——“草民莫天遥,拜见皇上。” 莫天遥回到启智书院时,小白正在门口等他。 “一心想把我赶走的人却要靠我来救他的心上人,你可真有本事。”莫天遥对他不屑一顾。 “我救不了她还不是因为你?!” “那要不要我给你一次机会,好让你英雄救美?” “你是想趁机羞辱我吗?”小白不耐烦地说道,他不明白今夜的莫天遥为何这般句句带刺。 “我可没有那种兴致。只是奉劝一句,别让你的懦弱给我添麻烦。” “添麻烦的人只怕是你!”小白青着脸怒道:“为什么要杀了邱岚成嫁祸张弼?!为什么要闹得满城风雨?!你以为城门失火,不会殃及池鱼吗?!” “谁是池鱼?是我?还是你?” “你以为将来被卷入纷争的只会是你吗?!凭着赵逸先帝师的身份,朝廷会怀疑是他指使的你!不论你做的事对他们有没有好处,赵逸先私相授受的罪名就足以让雪晴深陷危机!” “若真是如此,今夜我还回得来吗?”明月晃晃,清楚地勾勒出莫天遥面如冠玉的轮廓。但他的笑颜却令人捉摸不透。“你以为,他们是今夜才知道我的存在吗?你以为,赵逸先当了两朝帝师真是白当的吗?你以为,一个真正想要退隐的重臣,会在京城最繁华的地带,开设一个学堂吗?” 一连串的问题,没有让小白一头雾水,却突然在他心头咚咚作响,好似静钟猛遭重锤。 那一晚赵逸先密会黑衣人,他就在书院中。他窥见了雪晴闺房的烛光亮起,窥见了黑衣人匆忙的离开,窥见了雪晴紧拥着莫天遥…… 今夜密道中,莫天遥看得真切,那黑衣人,分明就是皇帝李鲜身后的内侍! “今夜他们见我,不是想见邱岚成一案的证人,而是想见赵逸先口中那个突如其来,未知底细的教书先生。而我所做的一切,早已被他们暗中洞悉。” “为什么?你不是人类,为什么要攀附皇权?”小白这么问着,却立刻想到了答案:“你不是要攀附……你是要利用!” 莫天遥笑意更甚,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要感谢你……感谢你没有告诉他们我不是人类。” 小白警惕地回答:“我又不认识他们。”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警惕毫无用处。 “不,你认识——否则你如何知道我杀邱岚成是为了嫁祸张弼,好离间他和襄政王?” 狐妖心头的那只静钟砰地一声爆裂开来,七零八落。 “你早就知道……” 莫天遥徐徐道:“皇室有千机阁,赵逸先和皇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开的学堂里有一只五百年的狐妖。那它的存在是偶然,还是必然?当年雪晴救你,是你刻意安排,好借机进入书院,成为李鲜的眼线。” 狐妖深知,他今日能说出这些来,他所知的就远不止这些。他恐惧地等待他说出更可怕的事来。 “你不向朝廷揭露我的身份,那不是你不敢,而是你根本不想。所以,你早已背叛了李鲜!” 狐妖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静止在空气中,他寸目不移地盯着莫天遥,只觉周遭的房屋,树木,道路……一切的一切都落入永恒静默的漩涡中,连游弋的云朵和呼啸的夜风都戛然而止。静默吞没了空气,吞没了光,整个世界凝固在漆黑中,如末日般死寂。只有莫天遥还活着,主宰着这个世界。 这位主宰者有足够的耐心等到狐妖挣脱可怕的静默漩涡,冒着冷汗,急着张口却语无伦次:“你……谁……!!!” “我是谁还重要吗?”莫天遥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低沉:”只要我不是人,不是妖,对你来说就已足够了吧?足够让你自以为有筹码可以对抗李鲜!” 他突然圆目瞪视,一字字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听你摆布?” “我从未想过摆布你……”狐妖冷静了些许。 他徐徐道来—— “我本名唤作‘琉南’。一百年前被先皇以混元石之力抓入宫中,成为千机阁众妖之一。” “一百年的时间,我看尽皇室相残,阴谋丛生。李鲜为人,实在薄情寡恩,阴险多疑。必要时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来对付他曾信赖的人。他的权力便是如此得来。” “赵逸先为此人效力,深涉险滩。不论赢家是谁,恐怕他都难逃鸟尽弓藏,甚至兔死狗烹之下场……” “你不是人,不是妖,你是李鲜和襄政王之外的第三方。如果赵逸先和赵雪晴真的有那么一天,你的存在或许可以……” “保护他们,是吗?”莫天遥道:“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我知道有风险,但如今形势严峻,我已别无它法……何况如今你和这里已经利益相连。” “别对我抱有这种期望!”深冬的夜,令人瑟瑟发抖的不是寒风飘雪,而是莫天遥的声音:“我没有保护这里的理由,我也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