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灯结彩的邱府,朱门掩不住满园红光。宾客来往络绎不绝,人声鼎沸。高朋满座的宴厅中觥筹交错,荡漾着欢声笑语。 人群中已悄然隐入了一个黑色斗篷裹身的人。 绕过喧哗不断的前厅,花丛深处的长廊中立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锦衣华服,崭新的红色丝绸在月下发光。 “今日我大婚之喜,你是来煞风景的么?!”愠怒的红衣人正是邱岚成。 “邱公子若让下官囚他个十天半月,下官绝无意见,可事关人命,一旦事发,下官无半点回天之力。”另一人是京兆尹张弼。 “事发?呵……”邱岚成讥笑道:“你可知,他莫天遥空有一身功夫却是个无根无基之人?他家道中落,无家可归。就算赵氏爷孙要为他复仇,难道你压不住?难道他们要为了个无亲无故之人连命都不要?” “可是……” “张弼,你家私宅住得可顺心?”邱岚成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却问得张弼心头一紧。 “半百亩的宅子,京城里只有皇亲才住得起,你这又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莫非你是住顺心了便忘了,当年朝廷许给你的,本应是多大的宅子,你又为何能够违背君命,住上现在的张府?” 这席话彻底堵了张弼的嘴。 良久,他道:“明日之后,还望公子看管好二夫人……” 红烛摇曳的小屋内,正是邱岚成的二夫人。她一身朱色嫁衣和盖头仿佛隐身于如红霞千丈染成的鸳鸯华帐中。 她真的希望自己真能隐身于万物,如此便可逃出这重兵把守的洞房。 她不是二夫人!任凭邱府的人怎么称呼,哪怕叫她猫狗猪驴,她也绝不要“邱岚成二夫人”这个尊贵的称号!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赵雪晴。叫做赵雪晴的那个女子,做赵逸先的孙女,做学堂的帮工,做机杼为伴的绣女,做独步深山的樵女,做千辛万苦的事,做孤独寂寥的人,也绝不做尊贵的邱府二夫人! 清泪和烛泪一同滑落,滴入血一般的红色中。 忽然,她听得一阵乒乓声响,随后一阵清风吹开门,吹灭一室的红烛,吹落她的盖头,使她看见门外拨下斗篷兜帽的,竟赫然是莫天遥! “是你……真的是你……” 她没有说出这句话。 莫天遥上前解了她被封住的哑穴,她还是没有说出口,溋泪望着他。 月华摇曳,映入她溋泪的双眸,像从天上淌下的河流,汨汨淌进她的心房,滋养干涸的心田,长出生机勃勃的枝芽,开出万紫千红的花。 莫天遥背着她飞檐走壁,脚踏疾风。 景物急急流转,眨眼间已不知身处何方。 此刻身处何方都已无所谓了…… 她闭上双眼,一会儿又睁开,才敢确认这不是在梦中——每一丝清风,每一缕花香,每一次踏过屋瓦的声响,每一声他的呼吸,都真切得难以置信。 她安心地伏在他背上,轻闭双眼,与他一同呼吸,一同心跳…… 临近书院,莫天遥感知到一个陌生人的气息出现,远目透视,他窥见赵逸先正在后门与一个蒙面人会面。再透视,他看清了他的面貌,是个蓄须的高大男子。 启智书院,闺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赵雪晴踏进房门,长长吐出一口气,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她是惊弓之鸟,只有窝巢才能安宁她惊魂未定的心。 烛光燃起的下一时刻,莫天遥感知到蒙面人匆忙的离开。 他是否因为看到雪晴房内的灯亮,所以才离开?那么他不是邱岚成来逼问赵逸先的人。难道他是赵逸先搬来的救兵?他走得匆忙,难道他的身份不能见人?赵逸先又怎会认识这样的人? 莫天遥转身就要去追。 “你要去哪儿?!”雪晴惊道。 “你已安全,赵先生很快会上来,我该走了。”他道。 “别走!”她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他! “你这是做什么?!”莫天遥吃了一惊。 “不要走!求你……”泪水朦胧了烛光,她发泄一般哭诉道:“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睁着眼看你离开!我再也不要被人抓去做新娘!我再也不要进别人的洞房!再也不要……再也不要……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她不知说了多少个“再也不要”和“不要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像一个失了怜爱的孩子,肆意哭喊,令人揪心。 可莫天遥,莫天遥竟转回身推开了她…… “赵雪晴,你究竟想说什么?”他脸上蔓延着深深的不解。 “我想说什么难道你不知……”雪晴双目发光:“我谨小慎微地守了十六年的女道,却落得被人欺凌和强夺的结果!既然如此,我凭什么不能自己做主?!凭什么要任人宰割?!莫天遥,你可知……从你当街救我的那一日起,我……” “够了!”莫天遥一声粗暴的喝令打断了她。 她怔在当地,眼眶上残留的泪无言地坠落。 他缓和了语气,道:“雪晴,你可以跟任何人谈情说爱,唯独不能跟我。” 她怔怔地问:“为什么?” 莫天遥透过窗望向远方,道:“因为这人间的□□与婚嫁,素来与我无关。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亦是。” 他不是说自己已有心上人,也不是说自己无意于她,更不是说要考取功名无心情爱。他竟是说人间爱恋与他无关,永远无关。 “怎么会?这是什么意思?”雪晴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道:“莫非你……做过宫里的……” “什么?” “……太监……”她羞红了脸。 “你怎会认为我是太监?!!” “你若不是太监,怎会说人间婚嫁与你无关?” “雪晴……”莫天遥轻声道:“天地浩渺,有太多你想不到的事。人间情爱姻缘,于我毫无意义,我亦无此需要。” 她仍怔怔地看着他,一点一滴消化他话中难解的词句。 哒哒哒的脚步声急促地来到门口,赵逸先颤颤巍巍地冲进门内。 “爷爷……”雪晴带着哭腔低喃一句,即刻奔过去扑进爷爷怀里,放声大哭。 她是在哭被强抢的遭遇,还是在哭惊魂未定就被心上人拒绝的委屈? 纵横老泪和梨花带雨交杂在一起。待他们回过神,屋子里已没了莫天遥的身影。 午夜子时,夜浓露重,寒风瑟瑟。寂静的街道响起人声,那是邱府的人正满城找寻新娘的下落。 盛装的邱岚成在街头巷尾来来回回,气指颐使,不许手下放过一个角落。 大户人家新娘失踪,意味着这户人家纵有光荣万丈富可敌国,亦难逃流言蜚语,难逃外人无尽的猜度,最终猜度到脸面尽失,门楣无光。 情急之中,邱岚成灵光一闪,竟想到了启智书院! “少爷!大事不好!” 邱岚成回过头,他贴身的一个男仆气喘吁吁跑来,指着邱府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老爷……老爷他……” 邱岚成料想到家中可能发生的事,不顾一切往回狂奔。 曲曲折折的街巷,跑得他发钗皆散,汗湿重衣。不知跑出多远,已渐渐不闻仆人们奔走的声音。他突然停住脚步,接着,一步一步向后退。 他见到了他心底最恐惧的人。 “堂堂邱府少东家,竟如此狼狈......” 暗如幽冥的深巷里,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明月游出乌云,那月光下立于寒风中的,分明是笑容诡异的莫天遥! 邱岚成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妄想那种地方能关住我,是你们太天真……” 邱岚成仍没明白莫天遥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张弼……是张弼放了你!我早该想到。没用的东西!” “不,他有用,有用得很。你手上有这个东西,他怎么敢没用?”莫天遥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他抖开来,邱岚成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张弼向他借款建府邸的借条,数额,用途,还账时日都白纸黑字地写得清清楚楚。 “这个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邱岚成嚷道,心中突然生起可怕的猜想:“你,去过邱府……那我爹……”他撒腿就跑——“爹!!!” 没跑出两步,却又迎面碰上莫天遥。 莫天遥道:“急什么?反正你现在赶回去见到的也只是死尸一具,早回晚回又有什么区别。” “你……是你!!!” “在旁人眼里,他是意外死于心血上涌。你却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说,我该怎么办?” 邱岚成忽然意识到他该担心的不是他爹,而是他自己。 莫天遥一步一步走近,他一步一步后退,仿佛在退出他的生命。 他终于道:“你……你不是人类!” 莫天遥停住脚步。 “你是宫里的妖兵!”他颤抖道:“你是千机阁里的妖!” 皇宫里有妖,莫天遥本就知道。但邱岚成一介凡人,如何能够感知到皇宫中强大的妖气?天下妖兽众多,他又凭何判断莫天遥是来自皇宫? 莫天遥以一种神秘,又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顿道:“如果我说……我不是皇宫里的人呢……?” 邱岚成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所闻一般,僵硬地摇头,一个不稳,踉跄一步。 “不……”他好容易缓过神,喃喃道:“邱府替他做牛做马……他怎会如此待我……” 莫天遥听出了端倪,顺势幽幽道:“做牛做马,那又如何?邱府如今还有没有利用的价值,你比我们更清楚……” 邱岚成终于被怨恨冲昏头脑,道:“李渊……我邱氏一族几代风云,竟是毁在了你的手上……” “原来如此……你是皇叔襄政王的人。那么想必张弼也……”莫天遥的笑容散发着邪气:“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 “你……你!!!”邱岚成恍然大悟他中了计。 “既然没有,那时候……就到了。” 他瘫软下去…… 没等他倒地,莫天遥就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毫不费力就将他提起,双脚离地。 色彩艳丽的厚重华服下,邱岚成笨拙地挣扎。 “邱岚成……你错就错在不该来招惹我……”莫天遥仍旧笑着,蓝色的眼睛如无底的冰洞,杀气凝固成锋利的冰刺遍布其中:“你不该……来招惹一个恶魔……” 邱岚成突然一阵抽搐,只觉有大量的水灌入他的五官,随着他拼命的扭动,从七窍溢出。 他全身未湿一寸却在溺水,痛苦难当。他本能地抓打着莫天遥掐着他喉咙的手臂,那只手臂却纹丝不动。 新婚的衣服依然崭新而华丽,崭新而华丽的婚服下,他的挣扎越来越疯狂,扭曲的四肢和狰狞的面目笼罩在死亡的无边恐惧中。 今日是他的新婚之日,今夜是他的亡命之夜。 气力渐尽,快要合上的双眼,最后一次圆睁,他伸出手,在空无一物的漆黑中抓了一把,依依不舍地坠落,无声地摇荡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