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连着几日召幸颐嫔,后宫之中已是暗潮涌动,这一日各宫中都暗暗瞧着乾清宫的动静,到了晚间,才传出皇帝处理政事不进后宫的消息,各宫才稍稍平息了些。虽然皇帝没有召幸别的嫔妃,但好歹没有再继续去洗泉宫。 般若直等到酉时,乾清宫的小太监奉旨过来,只说皇帝今夜不来了,让颐贵嫔早些歇息。般若等了一日想为清音求情的心思陡然泄了气,不过她也隐隐松了口气。这几日,只要进了寝宫,皇帝便象个毛头小伙子一般,索要无度,好象每一次都有做到天荒地老的感觉。般若也知道这还是皇帝心存怜惜,否则自己只怕连床都下不了。 按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当今皇上的后宫人数虽少,但二三十个还是有的,怎么在这□□上却和一个初识欲望的少年人似的。般若翻了个身,屋子里虽生着炭炉,但衾被之中还是有些微冷。她不是那种保守的女子,认为女子不该享受欲望,而且皇帝也不是那种一味只管自己爽快,不顾她的感受之人,只是日日如此放纵,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真是有些吃不消。 长夜漫漫,不仅是洗泉宫有人未眠,坤宁宫中也有人不曾安歇。 听说皇帝今夜未入后宫,徐皇后轻轻哼了一声,众宫人都知她心情不佳,越发屏息敛气,轻手轻脚。徐皇后除去了簪环,靠坐在床上,半眯着眼。一个小宫女跪在床前为她捶腿,在安息香的萦绕下,小宫女微有困意,只不敢张嘴打哈欠。 锦画轻轻进来了,徐皇后听见响动,睁开了眼,向那小宫女挥挥手,锦画上前低声道:“娘娘,奴婢打听过了,皇上今日留在乾清宫,是为了处理岷王之事。” “岷王朱楩?他又闹出什么事了?”皇后皱眉道。岷王朱楩与西平侯沐晟不睦,前几年便闹出事来,皇帝革了他的爵位,教育了他一顿,没过多久便给他恢复了爵位。 “听说又是西平侯沐晟参了一本,皇上接到密折大为震怒。”锦画轻声道。岷王消停了几年,又被沐晟参了一本,说他擅自收拢藩地诸司印信,杀戮吏民。这下可算是犯了皇帝的大忌。 “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徐皇后摇头道。皇帝的性子她到底知道几分,只怕是动了真怒。不过前朝之事她并不会多言。她动了动身体,问道:“今日荣国公夫人进宫后,可有什么动静?” “回娘娘的话,荣国公夫人进宫后先去了趟乾清宫之后,才去了长春宫。听说她走后,慧妃娘娘便命人送了贺礼去洗泉宫。” 徐皇后笑了笑,只是眼中却冰冷一片,“看来张慧妃又要复宠了。” 锦画道:“慧妃娘娘再是复宠,怎么样也越不过皇后娘娘。” 徐皇后道:“本宫只是感叹她运气真好,有一个好哥哥。”张慧妃的兄长在前线胜仗打得越多,皇帝对她的恩宠便越长久。 “慧妃那里倒也罢了,凭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你让人多盯着些洗泉宫那位,看着她本宫总不安心。” “是。”锦画答应道。 徐皇后合上眼,徐家对自己的后位再无半点巩固之力,幸好皇帝当年对某人的痴心,倒成全了自己,皇子皆是自己所出,她倒也不但心自己会后位不保。只要那个人不回来。 只是长夜寂寂,这样的冷清还是无法习惯。锦画见徐皇后再无话,敛息退了下去。宽大的宫室纵使点了再多的灯火,但幔影重重间,依旧有阴影。 当一缕清晨的曙光照在东边的窗格上,洗泉宫内有了响动。般若起了床梳洗,匆匆用过早饭,便往坤宁宫请安去了。 进了内殿,却见妃嫔们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什么,竟是皇后早上突发急病,如今太医正在诊治。 这早上的觐见只怕是要不能了,般若便耐心坐了下来,只怕一时还走不了,皇后有恙,身为妃嫔论理也要留下来,等太医得出个结果才行。她与相熟的几个人打了招呼,便坐在位置上慢慢喝起茶来。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一个坤宁宫的大宫女入了殿来,“各位娘娘小主,皇后娘娘有疾,还请娘娘小主先行回宫。” “不知皇后娘娘得了什么病?”尹昭仪问到。 “太医还不曾有定论,奴婢不敢妄言。”宫女欠了欠身道。 “那咱们就先散了吧,大家聚在此处只怕扰了太医诊治。”和嫔来做和事佬。 众人才散了。 般若随众人出了门,到了门外,却见那慧妃一直瞧着自己,只是眼中的意味很复杂,又像羡慕又有些不屑,般若心里觉得异样,再瞧过去,慧妃已转开头去了。 回到洗泉宫,般若想起前几天皇帝说过婴宁的事,便命人召了婴宁前来。 婴宁很快就到了,般若吩咐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让婴宁留下就行了。” 轻枝几个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婴宁,坐吧。” 婴宁答了声“是”,便在下首坐下了。婴宁这爽快的性子,般若很喜欢,婴宁的身上没有太多的奴性,不知道是不是和那位玲珑姑娘有关。 “今日正好没事,我只是想和你唠唠磕。” “婴宁不敢。娘娘想问什么就问罢。” “听说你过在很多年前服侍过那位玲珑姑娘?” “是。”婴宁愣了愣,点头道。 “你能和我说说那位玲珑姑娘的事吗?”般若问道。 婴宁抬起头,双眼噙着泪花,“娘娘想听什么,婴宁一定知无不言。” “那就从你怎么认识她开始说起吧。” “那一年我的家乡遭了灾,爷爷带着我离开了家乡,一路乞讨到了开封。爷爷死了,是姑娘买下了我……”婴宁慢慢说来。 外间,桔霜盯着一直紧闭着的殿门,婴宁进了贵嫔娘娘的屋子许久了,她愤愤不平道:“轻枝姐姐,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那个什么婴宁入了娘娘的法眼?论时间,咱们也比她服侍娘娘的时间长。论身份,姐姐还是服侍过皇上的人,我倒也罢了,就是替姐姐不值。” 轻枝淡淡道:“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娘娘若真喜欢婴宁姐姐,那也是她服侍得好,才得了娘娘的心。咱们只求好好服侍娘娘,做好份内的事便罢了。” “姐姐的心可真宽,这僧多粥少的,她这后来的人若是拔了尖,哪里还有咱们吃的饭。”桔霜尖刻地说道。 轻枝瞧了桔霜一眼,没搭腔。心里却想起前些日子三宝哥哥对她说的话,“你知道什么叫燕雀不知鸿鹄之志?有些人关在这小小的宫城中,成日想着便是勾心斗角,求主子的恩宠,却不知道外面的天地那样的广阔。世界那样地大,只有走出去看了,我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渺小,想要的是那样的可笑。我只希望皇上能再让我下南洋,开辟新的航线,去瞧瞧这京城以外,甚至大明以外的天地。轻枝,若有机会,我带去看看。” 当时,轻枝的心被三宝富有感染力的言语,拨动地心驰神往。她转头看着三宝英俊的侧面,眺望宫墙之外的天空时那热切的眼光,如果可以,她多想真的能跟着三宝一起去,瞧一瞧他嘴里形容的那样明媚的天空,那变幻莫测的大海,那充满神秘气息的异国风情。 轻枝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压根没听到桔霜的絮叨,忽闻外面通禀之声,“皇上驾到。” 轻枝与桔霜对视一眼忙出去接驾,却见皇帝已大步进来了。 般若听到动静也开了门出来,却见皇帝已进来了。皇帝一把扶住她的胳膊,柔声道,“在做什么?” “臣妾刚刚在和婴宁说话。” 皇帝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走进殿内在榻上坐下。 婴宁上前请安。 “婴宁回来了?”皇帝笑着让婴宁起来。“什么时候回的宫?” “回皇上,奴婢是昨日回到京城,便进宫复命了。” 皇帝点点头,“朕知道你一向稳妥,好好为你主子办差,朕另有赏赐。” “谢皇上恩典。”婴宁谢了恩站起来,见皇帝脉脉瞅着般若,便识趣地告退了。 宫女奉了茶进来,般若接过奉于皇帝。 “坐。”皇帝接过,拍拍身边的位子,般若轻轻在他身边坐下,见皇帝脸有疲意,“皇上是为国事烦恼吗?” 皇帝见她面带探究的神情,浅笑道:“只是有些琐碎之事罢了。你点了什么香,沁人心脾。” “臣妾见皇上有些疲意,便点了一支岩兰香,可以提神醒脑。” 皇帝靠着软枕,柔声道:“只要见着你,朕心里便欣然了。” 般若羞涩地低下头,皇帝摸摸她的鬓发,“昨日忙于政事,便没过来瞧瞧你,你昨日睡得可好?” “谢皇上关心,臣妾昨夜睡得还好。早上听说皇后娘娘急病,皇上可有去坤宁宫探望?”般若问道。 皇帝轻点了点头。 “不知皇后娘娘到底是什么病?”般若轻声问道。 “几个太医也没个确切的说法,诊了脉有说肝郁导致,应理气疏泄为上,也有人说皇后脾胃虚弱,应补气补脾。一个个你不服我,我不听你的,朕让他们不用在朕面前卖弄嘴皮子,说些虚虚乎乎的医理,先定出一个方案出来。” “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般若见皇帝剑眉轻蹙,安慰道。 皇上见她面带关切之意,点点头。心中却想起刚才在坤宁宫发生的事。 一早,皇帝下了朝听说皇后染疾便前去探望皇后,适时太子朱高炽、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都已到了坤宁宫。 “皇后到底怎么样了?”皇帝免了众人的行礼,问道。 汉王朱高煦上前一步道:“回禀父皇,母后刚醒,喝过汤药了,但气色还是不大好。” “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太医怎么说?” 汉王皱眉道:“众太医各执一词,到现在尚无一个定论。” 皇帝不豫,命人将太医院易院使唤了进来,“易稚川,太医院这么多人连个病因都确定不了吗?那还要你们何用?” 易院使是个小心谨慎之人,吓得颤巍巍跪下,“回陛下,皇后娘娘这病来得突然,院中几位院判意见的确有相左之处,但也是因为皇后娘娘乃千金之体,臣等实不敢轻易下诊断。” 皇帝听他说得有理,面色稍稍放缓。易院使见皇帝面色稍霁,又道:“娘娘的脉相涩而虚滑,……”一说起脉相,易院使便滔滔不绝起来。 皇帝不耐烦听这些吊书本子的话,“那什么时候能给朕一个定论?” “臣等已在讨论,一定尽快定下脉案,定不会延误了娘娘凤体。” 皇帝挥挥手,易院使喏喏地带着众人退出去商讨。 皇帝走进皇后的寝殿之中,服侍的宫女忙跪下迎驾。皇帝见皇后面色腊黄地躺在床上,床边的小几上还搁着大半碗燕窝粥,他在床边坐下,皇后见了皇帝进来挣扎着想起来请安,被皇帝扶住肩制止了。 “皇后,这个时候就不要多礼了。你自己觉得怎么样?”皇帝柔声道。 “皇上来看望臣妾,臣妾便觉得好多了。”皇后脸色苍白,言语无力。 “你好好养病,高炽几个都在外面守着。” 说起几个儿子,皇后的脸上柔和下来,“臣妾知道几个皇儿都很孝顺,一早便过来请安了。只是臣妾这一病,后宫的事臣妾便真的力不从心。” “后宫事务有尚宫局的人处理,你身体有恙不用在这些杂务上太过费心。” 皇后见皇帝态度温和,不由道:“尚宫局只能协办事务,臣妾病了,也要找个位分高的嫔妃主理。臣妾瞧着颐贵嫔稳重得体,她进宫也有些日子了,臣妾想这后宫的宫务不如……” “颐贵嫔的性子懒散,并不合适管理宫务。”皇帝微笑着安慰道:“皇后便是多思多虑,才有了此病,你不要再为这些杂事烦心,且安心养病,后宫的事交给慧妃与和嫔两个,她们是你一手□□出来的,你便放心让她们两个去办吧。” 皇后听皇帝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又听皇帝说到颐贵嫔时言语中的熟稔,心中不由一冷,半合了眼道:“皇上既然有了主意,臣妾自然听从皇上的安排。” 皇帝召了皇后贴身的宫人问了几句皇后的作息之事,几位皇子进来了。赵王赵高燧入得殿来,三步并两步上前,跪在皇帝面前流泪道:“父皇,母后身患重疾,儿臣只恨不能以身相替。求父皇恩准,让儿臣日日进宫服侍母后汤药。” 此言一出,汉王脸色微变,斜睨着赵王不出声,太子的身躯纹丝不动,低垂了双目不语。皇帝的眼神轻轻瞟了一眼太子朱高炽,太子肥胖的身体也跪了下来,“父皇,儿臣求父皇应允三弟的请求。三弟的一片孺慕之心令儿臣感动,而且母后一向疼爱三弟,三弟若能伴在母后身边,只怕母后的身体也能及早康复。” 皇帝抚着赵王的背脊,“你有如此孝心,很好。那你便留下来照顾你母亲。” “谢父皇恩典。”赵王已是哭得稀里哗啦。 一时间,殿内气氛暗涌。 “皇上,这是刚熬好的雪耳羹。”一句温柔的细语唤醒了皇帝的思绪,皇帝抬眼,却是般若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羹汤奉上。 “皇上忙于国事,用膳也不准时,臣妾想着喝点雪耳汤能够益胃补气。” 她的声音清和婉转,皇帝心中一荡,笑着接过了碗,轻轻搅了一搅,问道。“对了,这次你让婴宁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臣妾这次是让婴宁去扬州探望一位旧友,臣妾听说她发生了一些变故,心中牵挂。说起来臣妾还不曾谢皇上的恩典,让婴宁出宫探访。” 皇帝笑道:“只要你高兴就好。你对那位旧友如此关心,定是这几年交得的好友。” 般若点点头,可想到自己见她身陷困境,却是无能无力,心中不由难过起来。想起婴宁说的话,般若心中挣扎了一会儿,走到皇帝面前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什么事好好说。”皇帝伸手去扶她。 般若不肯起来咬了咬唇,伏在地上道:“臣妾有一事求皇上,想求皇上给一个恩典。” “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就是了。何必要这个样子。”皇帝皱眉,他最不喜般若与自己有距离的样子,明显不信任自己。 “臣妾的那位旧友的父亲是建文时的臣子,皇上登基后将她家中男丁斩首,而她一个小女孩也入了乐籍。” 皇帝听到建文二字,脸上已勃然变色。口中慢慢问道:“你为她不平?”只是般若跪在地上并未注意到皇帝的脸色,她对清音的遭遇抱有极大的同情,不知不觉便说出了口。 “是。臣妾觉得,皇上既然是真龙天子,天下的百姓都是皇上的子民。只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建文旧臣,皇上就这样责难她,实在不公。况且罪不及人,她一个小女孩什么都不懂,就因为她父亲的立场而被没入乐籍,只是这样却毁了她的一生。” “咣啷”一声,般若被吓到,却是雪耳羹的碗被皇帝拂落在地,青瓷碗碎成一片片。 般若抬起头,却见皇帝赤红了眼盯着自己。“为什么到今时今日你的心还是向着他?他有什么好?他就是一个懦弱无用、卑鄙无耻的小人,明知道你是我的,他还要强行把你夺走。” 般若从不曾见过皇帝这般凌厉的模样,不由委顿在地,吓得说不出话来。 门外轻枝听到瓷器落地的声音,忙在门外询问道,“娘娘。” 皇帝拿起桌上的茶盏扔了过去,茶盏砸在门上,茶水四溅开去。皇帝厉然道:“全部都给朕离开,否则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门外瞬间没了声音。 殿内更是安静地可怕,只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 般若的手揪住裙摆的褶皱,半坐在地上,惶恐地瞧着皇帝几近狰狞的脸色。 皇帝狠狠地盯着般若,手掌用力揪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知道,当我听说你和他在一起后,我的心有多痛?我只要想到你在他的身边,我的心就象在烈火上炙烤一般。我恨我自己无能,留不住你,我更恨建文无理,不顾人伦,竟敢谋夺叔婶。世人不理解我,你也不理解我吗?是他一步一步逼得我不得不反,但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无情!玲珑,你的心呢,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就忍心这样践踏我对你的心意?” 般若听得混乱,什么建文,什么人伦,她根本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皇帝发怒,她内心却不怎么畏惧,只是感到茫然无措。 皇帝站起来,走到门口放松了拳头,他在门边立了许久,才心灰意冷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朕还是输了!” 原以为他只是夺走了你的人,没想到连你的心都夺去了。 皇帝没有回头,他不敢去看般若的表情,刚才的怒气发作出来后,他便向一个被掏空了的口袋一般。 推开门走出去,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皇帝走出殿门,一个小太监机灵忙跟上去撑起了伞。“滚!”皇帝一脚踢开了他。 皇帝的扈从不知发生了什么,惶然地跟上前去。 轻枝等人躬身送了皇帝离开,直到一从人消失在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