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枝瞧着自家娘娘自那日从乾清宫回来后,便似有什么心事一般。想着那日是婴宁跟着娘娘去乾清宫服侍的,便悄悄去问婴宁。 “婴宁姑姑,你可知娘娘有什么心事?这几日,娘娘总是心神不属的样子。” “怎么了?”婴宁关切道。 “我也不知道。皇上来了,娘娘还是有说有笑的。但她一个人的时候,现在常发呆。有时别的主子来请她,她也是懒懒地不肯去。” 因着般若之前习惯了轻枝与桔霜两个人服侍,后面几个宫女叫得便少,包括婴宁进洗泉宫后近身服侍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不如轻枝敏锐地发现异常。 婴宁想了想道:“这会儿是不是要送茶进去?不如我送进去,偷偷瞧一瞧。” “也好,那就麻烦姑姑了。”轻枝感激地点点头。 婴宁去小厨房泡了茶,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般若轻声叫她进去。 婴宁掀了帘子进去,只觉一股暖意袭来。她端了茶进去,只见般若背朝着门口,头上挽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平髻,仅用两支玉钗装饰,身上穿一件玉色绿萼梅织锦斜襟衣,外披一件墨绿色比甲,清冷而淡然。她斜坐在贵妃榻上,一本书翻在面前,但她的眼睛却瞧着窗棂,眼神游离,莹白的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怎的,婴宁恍惚回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一个玉人,她的眼框忽然有些湿润了。 婴宁整理了自己繁杂的心绪,轻声道:“娘娘,这是刚泡的雪露茶。” “放着吧。”般若头不动,随口嘱咐道。 “娘娘,奴婢泡的这雪露茶现在喝正是火候。”婴宁提醒道。 般若这才转过头,见到是婴宁有些意外,“婴宁,怎么是你送你进来,是不是轻枝,她又偷懒了?”婴宁是皇帝选来的人,般若对她还是给了几分脸面的。 “是奴婢抢了轻枝的活,倒让娘娘受了惊吓。”婴宁微笑将茶奉上, “惊吓谈不上,只是本宫以为轻枝罢了。”般若接过茶杯,茶香清透,她轻轻抿了一口,茶味入口轻而不浮,后味清冽微甘。这雪露茶的妙处之一,就是需滚水现泡,但马上喝入口也不会觉得烫得难以下咽,所以又有冰茶之称。 “婴宁你这茶泡得不错。”般若称赞道。时人饮茶多以煮茶为主,并配以多种香料干果之类,但般若一向爱茶之清苦澄澈,不喜多加佐料,所以婴宁泡得茶这样合自己的口味,般若颇为意外。 “谢娘娘夸赞。”婴宁福了一福笑道。 般若又品了一口,见婴宁仍站着,笑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婴宁犹豫了一下道:“婴宁见娘娘心思郁郁,不知能否替娘娘分忧。” 般若慢慢放下茶杯,笑容微敛,也不说话,目光锐利地盯着婴宁。 婴宁却也不惧,嗵地一声跪了下来,“奴婢知道奴婢这样揣测娘娘的心思,实在是犯了大忌的。只是娘娘忧心之事,奴婢大概也能猜到两分,奴婢虽然没什么才能,但还是愿意为娘娘分忧。” “哦?你倒说说看,本宫有什么心事?”般若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 “娘娘一向和蔼心善,只怕是担忧那位清音姑娘。”那日婴宁在河边听那男子说的话,大致也猜到几分。那清音姑娘与娘娘应是好友,娘娘这是忧心那位姑娘呢。“娘娘身在宫中,也不好随便让人去查。娘娘若是放心奴婢,奴婢愿意为娘娘分忧。” 般若瞧着婴宁身板挺地笔直,一双眼睛期盼地瞧着自己。想到皇帝总说婴宁忠诚可靠,不如先试一试,再说此事若是皇帝知道,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想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得很对,本宫的确为旧友担心,也不知她如今好不好。若你能出宫,可否帮本宫跑一趟扬州,探访一下旧友?” “是。娘娘放心,奴婢定会把此事办得妥当。”婴宁兴奋道。 “但你可知你要去扬州什么地方?” “只要是娘娘吩咐,便是龙潭虎穴奴婢也去。” 般若失笑,“倒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只是要你去扬州教坊司里寻个人,你不怕伤了你姑娘家的清誉?” “奴婢不怕,奴婢只知身正不怕影斜。” 般若想了一想,“这样吧,我写一封信,麻烦你带去交给她,务必让她回信给我。” “奴婢定不会辜负娘娘所托。”婴宁有些激动,终于能帮娘娘做事了。 “那你晚些时候过来拿信。” 近晚饭时分,般若唤了婴宁进来,将写好信交付给她,又细细吩咐了一番,第二日一早婴宁便悄悄出宫去了。婴宁如今虽然人在洗泉宫,但也并不算六局一司的人,所以除了洗泉宫内的人,与旁人倒也无碍。再加上她原在锦衣卫领的职,一应的进宫对牌都有,她要出宫倒是无人拦她。 她平时也不大在般若跟前服侍,少了她一个,对般若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倒是几个宫女几日没见到婴宁,私下里问了一句轻枝,轻枝淡淡一句“娘娘另有要事吩咐婴宁姑姑”一句话便过去了,宫女们便也罢了。 般若心中算着日子,婴宁这一来一去得有个七八天才能回来,不知清音与那夏亦庭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懒懒不肯出门,但抵不住安宁与青秋两个打发人再三来请,她不好推辞,便挑了一日与她们聚了。结果回到宫里,听说皇帝传旨,召颐嫔至乾清宫侍寝。 般若有些意外,基本上之前去乾清宫几次,大多是白天,而且基本都是去了乾清宫换装,再由皇帝带着她溜出宫外游玩。难道今日又有什么节目? 但几个宫女听到这个消息却很激动,一般皇帝临幸宫妃,都是在宫妃的住所,召去乾清宫是极少见的荣耀。于是风风火火地准备了热水香汤,让般若沐浴。更让般若有些哭笑不得的是那红筱丫头,不知从哪里找了些新鲜花瓣放在浴桶里,看着那水中的艳红,平添了一分莫名的旖旎暧昧。 般若沐浴更衣后,轻枝挑了三五件亮色的新衣,让般若挑选,般若想着出宫的话还是不显眼一些的好,便挑了一件最素的。轻枝轻声嘟囔道:“能去乾清宫另人求都求不来,娘娘怎么还穿这么素?” “既然你说求不来,那也不是一件衣裳能改变的。你就帮我好好梳个头,啊!”般若哄她。 轻村无奈,在妆发上越发用心。她将般若大部分的头发分在左边,后面的头发分成几股侧拧成卷云之状,此髻若随云卷动,故名随云髻,轻枝又选了一支蝙蝠纹镶宝石珍珠颤枝金步摇插在左边。莲步轻动之时,那金步摇轻轻晃动,甚是别致。 般若想着自己等会便要出宫,这随云髻虽美,但太过显眼,不符合出宫的低调原则,倒白费了轻枝这一番工夫,只是她不能照实相告,便越发好性地由着她摆布。直到轻枝满意地点头。 幸好接宫妃的鸾轿不久便来了,般若微微松了口气。 在几个宫女雀跃期盼的目光中,轻枝扶般若上了鸾轿,放下软屏夹幔。“起轿。”抬轿的太监很有经验,将轿子稳稳地抬起。般若端坐,慢慢看那鸾轿的样子,轿门、轿窗由朱红漆的藤子所编,轿顶缀着明珠缨络,座椅上辅着红罗茵褥,很是喜气。轿子抬得又稳又快,大半盏茶功夫轿子便已停了下来。 有人上前打了轿帘,“请娘娘下轿。” 般若听着声音有些熟,不由瞧了一眼,却是三宝。般若越发笃定今日必是要出宫去,只不知皇帝又有什么新鲜玩意要带自己看。三宝笑语吟吟,“娘娘,请随奴婢来。”一边说一边引了般若向里面走去,两个乾清宫的宫女跟在后头。 般若走了几步,与宫女拉开些距离,才悄声问道:“三宝,你可知今日要去哪?” 三宝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回娘娘,皇上没有吩咐要出宫。” 般若有些意外,今日三宝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跟自己出宫吗?说起来三宝屡立大功,但碍于太监的身份,虽不能封赏爵位,但早不在御前侍候了。 转眼已进了殿,两位御前的宫女迎了出来,三宝微施了一礼走了。 “娘娘,请跟奴婢进来,奴婢服侍娘娘沐浴更衣。”一个圆圆脸的宫女恭谨道。 般若这才觉得今日有些不同,看情形今日难道真的要侍寝了不成?既来之则安之,般若跟着两个宫女进去。一重重的帐幔阻挡了视线,穿过帐幔,里面有一个两丈见方的浴池,池中已放满了热水,左边有台阶可以下去。 般若看看两个宫女,她一向不喜欢洗浴之时有人在旁,笑道:“本宫沐浴之时不喜有人在旁,还请两位姑姑在帐外等候。” “是。”两个宫女并未坚持,只交待了用具与更换的衣服放在何处,便退了出去。 等她们走了,般若脱了外裳,脱下绣鞋,走上石阶,那浴池由汉白玉所砌而成,浴池四角各有一个龙头,大张的龙口源源不断地有热水流出,但浴池的水位一直没有升高,原来这浴池中的水竟不是死水。浴池两边都搁着胰子、澡豆,用不同颜色的琉璃盒装了,随手可取。般若研究了一会儿,才脱了衣裤走进浴池。 刚才在洗泉宫中她已洗过一次,但进了乾清宫,嫔妃侍寝按规矩还是要再次沐浴更衣的。般若简单洗了洗,便上来擦干换衣。 她之前穿来的衣服已被收走,搁在那衣服却是全新的小衣,尺寸刚好。般若刚穿上身,便听宫女在外面询问道:“娘娘若沐浴完毕,让奴婢们进来服侍娘娘更衣。” “进来吧。”般若整理了一番吩咐道。 两个宫女捧着一又叠衣裳进来,玉色纱的中单,红领织金的緣襈裙。外面是一件云龙纹的大红的交领鞠衣,最外面是一件青色间小轮花的金云龙纹大袖翟衣。花纹精致美丽, 般若再是迟钝,这时也觉得不对了。这衣服的花纹颜色根本不应该是自己这个嫔位的妃子可以穿的。“这衣服本宫不能穿,这花纹颜色都逾越了。” “娘娘,这是皇上命人送来令奴婢给娘娘换上的。娘娘若不换上,皇上定会怪罪奴婢的。”两个宫女忙跪下求道。 “这……”般若微皱了皱眉,在这乾清宫里,如果不是皇帝的意思,这两个宫女一定不敢自作主张给自己穿这样逾制的衣服,只是这样的衣服皇帝有什么用意呢? “起来吧,本宫穿上就是。” 这一层层的衣服穿上隆重而典雅,但既不是出宫穿的衣服,却也一定不是正常侍寝的样式。般若心里犯着嘀咕,但如今也只能由着两个宫女帮她穿衣。 出了浴殿,另有两个宫女进来为她梳头化妆。这时,般若只当自己是个傀儡娃娃,由得她们在自己的脸上描描画画,头上拨拨弄弄,只是轻枝的一番用心真是白费了。两个宫女足足捯饬了小半个时辰,才罢了手。 “娘娘请看。”宫女捧着镜子给般若瞧,只见镜中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头上戴着一顶纯金镶多宝凤冠,面带秋月之色,高贵艳丽,般若有些疑惑,这镜中之人真是自己吗? 就在这样的迷糊中,般若被人送入了内殿。她被宫女扶着坐在床上,眼瞧着一个个宫女都退下了,只留她一个独坐在房中。皇帝的寝宫她还是头一次进来,这会儿她才有工夫打量了一眼,房中各处都烧着儿臂粗的龙凤红烛,映得房中明亮光灿。床上铺的是绛色的贡缎,她微微按了按床,柔滑的贡缎摸上去如若无物,帐子上绣得是百子戏游图,百子百态,意趣酣然。殿外没有半点声音,只偶尔听见红烛的烛芯必剥的声音,一切都显得有些诡异,这未知的等待让人不由心情忐忑起来。 一直的寂静被外间的声音打破,她听见一点点象是宫女请安的声音,只是过了许久都不曾见皇帝进来,她想也许是自己听岔了。无耐的等待中,头上的凤冠好象越发重了。 这时门开了,皇帝走了进来,看出来刚刚沐浴更衣过,他穿一件青色常服,折布巾上还簪着花,般若觉得这样的装扮有些怪,不及细想忙站起来接驾。皇帝三两步进来扶住了她。 “阿若,让你久等了。”皇帝嘴边含笑,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般若今天用心打扮过,明媚夺目,如同一朵正盛放的玫瑰那样娇艳,他想,今日服侍的宫女一定要重重赏赐。 “今日的你真美。” 般若有些不好意思,她一向素雅惯了,不惯这样浓艳的装扮。但听到对方赞美,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皇帝拉住她的手,“随我来。”般若乖乖跟着他出了房门。 天已完全黑了,天上有一弯月亮正对着门口,月华洒下来,草木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华,倒让人有种如堕梦境之感。门外的庭院里一个人没有,只是正中却放在一张紫檀的长案,长案上只放着一个三足双耳白玉香炉,炉中点着香,清清袅袅。 “来。”皇帝拉着她在长案前的垫子上跪下,般若不明就里,有些傻傻地瞧着皇帝。 “你只要跟着我说就行。”皇帝轻轻嘱咐道。般若点点头。 “苍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朱棣,愿与王般若生生世世结为夫妻,地老天荒,生死不渝。”皇帝说完,看了一眼般若,示意她接上。 般若已经完全呆在那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朱棣是皇帝的名讳,岂是自己可以叫的。但在皇帝带着鼓励又严肃的目光中,般若磕磕巴巴道:“我,王般若,愿与……愿与朱棣生生世世结为夫妻,地老天荒,生死不渝。” 皇帝满意地笑了,拉着般若磕了三个响头,才把她拉起来。“今日有天地为证,你我这就是拜过天地,已结为夫妻。” 今日这些事太出乎般若的意料,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今天的事消化掉。 皇帝歉意道:“我知道今日这样草率,是委屈了你,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意。” 原来今日这一切,皇帝都有用意在,只是般若不知该说些什么,感动有之,忐忑亦有之。 她的肚子适时地叫了两声,她不禁红了脸,这花前月下,肚子居然饿得咕咕叫。不过也幸好如此,皇帝笑道:“我只顾着良时,忘记让她们先服侍你吃些东西。” “回皇上,臣妾其实不太饿。” “现在还要称皇上吗?应该叫我什么?”皇帝看着她,微微笑着询问。 不叫皇上那叫什么?般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夫、夫君。” “乖,娘子。” 般若只觉得脸轰地一下烧得越发厉害了。皇帝见了也不再逗她,只是满心欢喜的带她去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