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无眠。 眼瞅着天色微明,般若索性就不睡了,九香因为半宿没睡,此刻正睡得香甜,般若便没有吵醒她,去厨房生火煮了一锅粥,又和了面敲了几个鸡蛋,烙了些小葱鸡蛋饼。当煎蛋饼的葱香味在灶间弥漫起来的时候,九香起床了。 “若姐姐,对不起,我睡过头了。”这些事本来应该自己做的,九香有些不好意思。 “不着急。我知道昨天睡晚了,所以就没来吵你。你吃完饭,顺便给方先生他们送些过去。再去曹大夫那里把药抓回来。”般若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 “哎。”九香爽利地答应了一声,洗了脸后过来坐下就喝起了粥。 “不过这几天要辛苦你每顿多做些饭菜,还要给方先生煎药。” “姐姐,我不辛苦。我现在可比在家时轻松多了。”九香笑道。因为家里穷,父母把自己典到这里做丫头,可东家对自己却如姐妹一样,自己比在家中惬意多了。 般若微微一笑,夹了块饼给她。 等九香出了门,般若收拾了一下,便去前面开了门。大清早的,路上虽然热闹,却并没有什么客人上门,般若将店里清扫了一遍,几个绣娘就陆续到了。 绣坊前面是店面,后面隔出几个房间,就是绣娘日常工作的地方。店里的几个绣娘,大都是城里贫苦人家出身。来绣坊做一份工,既不需抛头露面,每月还能有不错的收入,再加上王娘子是个和气的性子,所以女孩子们都很愿意在这里工作。去年城中别家绣坊来挖人,虽然出了高于二成的工钱,但绣娘们却没有一个离开的。 几个女孩子一起做活,偶尔说笑几句,时间过得很快,就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女孩子们放下针线,到后堂吃饭。 “九香,是谁病了,怎么一股子药味。”凤琴坐下后闻到一股子药味问道。 九香取了筷子过来,递给她道:“是后面的方先生病了。若姐姐可怜他家冬冬年纪小,也没人照顾,所以帮着他煎药。” 定芳在旁听了,点头道:“若姐姐人真好。” “可不是。若姐姐还让他们吃饭也搭在咱们这里呢。”九香道。 正说着,般若带着冬冬进来了,冬冬见里面这么多姐姐还有些不好意思。九香去厨房将准备好的提盒拿了出来,“冬冬,你可拿得动?” 冬冬连连点头。 “吃完饭,你把碗碟放在里面,我一会送药过来的时候顺便取回来。” 冬冬有些腼腆道:“谢谢九香姐,谢谢若姨。” 般若微笑道:“快去吧。” 吃过了饭,几个女孩子说说笑笑地往绣房走去。秋娘落在最后,犹犹豫豫地瞧着般若欲言又止。 般若一回头瞧见了,便叫住了她。 “秋娘,有什么事吗?” 秋娘是个性格内向的女孩子,她低着头,揪了半天的衣带,才如蚊子一般细小的声音道:“若姐,是这样的,我家里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般若见她说了一句话脸上已是通红,不由地笑了,拉着她坐下。“这是喜事,恭喜你啊。定的是哪一家的男子啊?” “是叶公桥边上开果子铺的袁家。” “喔,是他家啊。听说他家的小儿子还未娶亲,是不是?” “就是他。他家请了后街的四姑来说媒,我爹爹就答应了。前日袁家的聘礼也送来了。”秋娘抬起头,“只是成婚后,我就不能再到铺子里来做活了。其实我真舍不得这里和这些姐妹们。” “傻姑娘,成了婚自然是不一样了。”般若安慰道。“而且咱们都在扬州城里,以后得了闲常来走走就是。日子定了吗?” “袁家想定明年三月初十,说是个好日子。我家里的意思,让我做到年底,开了年就留在家里准备。不过若姐你放心,手上的活我定会完成再走的。” “我知道你虽然话少,却是个有责任的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说。” “好。”秋娘点点头,站起身来,“那若姐我先去干活了。” “嗯。”般若目送秋娘离开。这里的女孩子十七八岁便都结婚生子,慢慢地铺子里的女孩子也一个个都要嫁人生子,各奔西东了。 不过人生聚散无常,她这个穿越时空而来的人也早就习惯。 这一日一早起来,便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是细雨连绵,又比前几日更阴寒了几分。般若将完成的一副绣品,放入了包袱。又唤了九香过来,先问他方肃的情况。“方先生这几日可好些了?” “昨日我去,正好曹大夫过来复诊,说方先生好的差不多了,再吃几贴药调养个几天就成了。方先生说了,过些日子,他要亲自上门来向您道谢呢。” “都是邻里,不需如此客气。我现在去送货,中午你们就不用等我回来了。” “若姐姐,是哪一家的货,我去吧。”九香自告奋勇。 般若微笑,“今日我要去的可是城南。”九香“哦”了一声,慌地摆手,“还是姐姐去吧,我会留在店里好好看店的。” 般若一笑,打着油纸伞出门去了。 细雨微茫,长街冷清。般若虽穿着青金色的掐腰镶如意云边的夹袄,外面是秋香色青萝的马甲,但她一直畏寒还是觉得那呼呼的北风如同吹到骨中一般。她心想明天得把丝棉袍子找出来穿上才行,今年的天好象冷得特别早。 走了小半个时辰,已到了大水井路。不同于前面的热闹,整一条大水井路两边门户紧闭,少有行人。般若走过一家朱红色的大门,再走几步有个小门半掩着。她上前敲了敲门。 “来啦。”一个丫头来应了门。 “我是云裳绣坊的,来给清音姑娘送货的。”般若道。 那丫头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进来吧,这个时辰清姑娘应该起来了。” 般若沿着小径穿过庭院,庭中有一弯活水从外引入,院中的亭台楼阁大多依水而建。重檐曲廓,处处张灯结彩,楼堂馆所,时时有娇声燕语并着丝弦之声传来。 到了一座朱红色的小楼旁,般若收了伞。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名叫馨儿的见她来了,笑道:“王娘子来了。我们姑娘正等着你呢。” 般若随她上了二楼,只听一个慵懒的声音,正有些不耐烦道:“现在这个时辰怎么点这劳什子香?快去换了雀头香来。” 般若听见微微一笑,跟着馨儿进去了。 一踏入屋子,便有一股甜腻和暖的香气扑面而来。对着门是八扇绘松竹梅兰的黄花梨的屏风,转过屏风,踩下去是厚厚的地毯,左边是一张点漆无围栏的荷花美人榻。一位丽人正斜靠在榻上,只见她两弯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半闭半合着,上身穿一件月白色斜襟绣边短袄,下面一条雪青色绣着荼蘼花的凤罗裙。头发梳了个斜斜的堕马髻,一边插了两只银镀金的宝石钗子,素着脸,却有一种娇艳与纯洁混杂的美。 “清姑娘,王娘子来了。” 清音睁开眼睛见般若进来了,直起了身道:“没想到你倒守时,下着雨也送来了。” “守时守信,是做买卖的首要。既然答应了姑娘时日,那定是要赶出来的。”般若一笑,解下身上的包袱。幸好她仔细,里面隔了一层油布,才未被细雨打湿。 清音切了一声,“这所谓士农工商,我瞧你人物不俗,谁想你居然颇以经商为荣。”明时重农抑商,行商之人社会地位低下,所以清音才有如此之说。 般若不以为意,将那副刺绣铺开,“姑娘瞧一瞧,可满意。” 这是一幅刺绣的烟云山水图一角。那图中耸山峻峭,沐着烟雨迷蒙,颇得几分原画之意味。小馨虽不懂画,只觉得好看,便赞叹道:“绣得真好,比咱们院里的画师画得都象。” 清音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还不去煮壶好茶来,杵在这里做什么?” 小馨一向知道她的脾气,向般若笑了笑答应了一声出去准备了。 清音仔细瞧了瞧绣品,“你这绣法倒特别,不象是苏绣的技法。” “不错。高房山的山水画承袭了苏、米水墨画横点皴染之画法,所以我们便在苏绣的基础上又借鉴了湘绣的技法,这样才能绣出水墨画中深浅灰的层次感来。” 清音满意地点头:“那就这样吧,后面便依着这个绣法就是了。” 般若笑道:“好。那还是老规矩,清音姑娘今日付我一半的定银,等完成后再付剩下的一半。” “你倒真不客气。”清音嗔怪地摇了摇头,笑道:“坐吧。” “我这是在商言商。”般若也不客气,收了绣品,在椅子上坐了。 清音在旁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了,斜眼睨她一眼,“瞧你长得清清净净的,不知哪里学来的铜臭之气,视钱如命。” “每日开门铺子里上上下下,一应都要开支。不沾铜臭气的话,只怕早就饿死了。”般若苦笑。 清音听她说的坦荡,一时无语。小馨端了茶上来,等她下去后,清音才开口道:“其实我是羡慕你,好歹是自由的。说起来我有什么资格笑你,与你相比,我岂不是更不堪。你好歹是清清白开门做生意,而我身在烟花之地,已是洗不干净的肮脏。” 般若怜惜地握住她的手,“什么脏不脏的?内心洁净才是真正的干净。只是你若想离了这里,倒不如趁着年轻,存点钱下来,早日赎身离开这里才是。” 清音凄婉地一笑,“寻常的艺伎的确可以赎身,但我是罪臣之女,皇帝早有敕令,象我这样的,至死都不能脱籍。” “为何为会如此?”般若不解。她自穿越以来,只知如今是明朝永乐年间,前几年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儿子与孙子为了争位打了好几年的仗,李婶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折在那场战争中。后来他一直疲于为生活而奔波,哪里还有心理那些国事。 “家父是洪武旧臣,历经洪武、建文二朝,他虽然官职不高,但素来刚正不阿,新帝登基之时,他并未向那班趋炎附势之辈一样迎附新帝,却被人告发他对新帝不满,结果父亲被赐死,我们姐妹却落入这里。也幸好父亲已不在人世,若是知道我今日之处境,他定会羞愤而死。”清音说着,一滴清泪滴落在她绣满荼蘼花的裙子上面,泅成一个水晕。 般若早知清音的谈吐学识,绝非一般的艺妓。但没想到她原来竟是大家闺秀出身,只是沦落到了风尘。之前见她生性骄傲,性子也颇为古怪,如今了解之后反对她添了几分怜惜,不由柔声道: “胡说。你本是身不由己,令尊泉下有知,绝不会责怪你的,只会越加心疼你才是。”般若轻斥道。 清音听了,想起亡父,想起自己这几年的际遇不禁泪如雨下。般若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一下一下轻拍起来。窗外雨声沙沙作响,掩盖住了她哭泣的声音。 哭了一阵,清音拿出帕子拭干泪。“不说这些了。说起来院中的姐妹都说你性子特别,起先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真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虽说也有别家绣坊接我们这里的生意,但那些人表面奉承,心中却是瞧不起我们的。要赚我们的银子,却又嫌我们的银子脏。”清音冷笑一声。 “大家都身为人,哪来的贵贱之分,不同的只是时运二字罢了。内心高贵纵使生在污泥之中,也会如莲花一般出污泥不染。自己别轻贱了自己才是。” 般若也明白清音为何这么说。这里隶属教坊司,本专事宫廷女乐为主。艺伎们也大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但百姓却是瞧不起她们这样入了贱籍的,连九香也是打死不肯来这里送货的。般若知道自己无法一下子改变别人的看法,但起码能让清音自强自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