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王要到却月城来了! 大约从前年开始修建的安平王府竣工了,最近马车一趟趟地往里送东西,大家都猜是安平王要来了。有消息灵通的称,安平王是圣上十二子,前些年行了冠礼,去年大婚,今年便来泽郡就藩了。 这天辰掌柜依旧是要将穆含光从茶馆揪出来,毕竟到了吃晚饭的时辰,是该让他回来了。街上的人多得有些反常,今天不是什么重要日子,按理说不该纠集这么多人。辰掌柜瞥了一眼,隐约看见人群中有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想来应该是安平王府的车,她没什么兴趣围观,便径直走了。 接到穆含光以后,再往回走,突然听见几声惊叫,人群四散奔逃。 辰掌柜抬头,竟是那辆四乘的豪华马车直直地向他们撞来,这车居然没有车夫掌控,大抵是被惊马甩下车去了。 穆含光有些躁动,少年人的热血刺激着他想要去做些什么,明知自不量力却还是要一往直前。而辰掌柜却将穆含光拉到一旁,躲开马车。再往前约三十丈就是一个拐角,马也许拐的过去,车就不一定了,以现在马车奔驰的速度,两次眨眼的功夫就要撞上去了。 “阿姊!有车闸!”穆含光喊道,“得要个人去扳车闸……”他将身子一扭,趁辰掌柜一个不小心,甩开她的手,冲了出去。 辰掌柜急了,“关你个小瘸子什么事!”她足下一蹬,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将穆含光推回路旁,而此时马车已近在眼前了。 辰掌柜啧了一声,足尖一点便高高跃起,落至车上,她用力扳下车闸,又飞身上前,死死拉住四匹马的缰绳。 在几乎要撞上青石墙面之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穆含光一路跑着跟过来,稍微跑快一点就能看出来,他的右腿有些毛病。穆含光上前掀开车帘:“没事吧!?” 车帘又飞速落下,穆含光红了脸,“阿姊……是两个女的……” “也没见你对我红脸啊,”辰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车帘,“受伤了吗?要不要我送你们回去?” 车内有软垫和被褥,故而这两个女子马车里滚了一圈倒也没伤着什么。 其中一女子温声道:“无大碍的,只是被小几磕碰了几处。”她戴上帏帽,扶了另一女子的手,婷婷袅袅地走出来。 却月城的女子很少有戴帏帽的,一般人家是不讲究这些东西的。那女子的脚也是小小一双,不知是否缠过。明明先皇下令不许女子再缠足,可还是不少世家大族会给自家女儿裹一双小脚,只是不如以往裹足那样折断脚骨而已,他们还声称是女儿天生一对金莲呢。 女子行了个礼,辰掌柜身子一侧,没有受礼,“民女不敢受王妃之礼。” 安平王妃也不恼,她毕竟是个懂礼的人:“多谢这位女侠出手相……咦?你是……珠央姊姊?” 辰掌柜一怔,“你怎么知道?” 安平王妃脸上温婉的笑容被惊喜所取代,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是要抑制不住了的兴奋:“姊姊我是流月呀!那年上元节你救过我,还分了我半碗汤团。” 王妃转身吩咐侍女:“浅碧你先回去,叫些人来收拾局面安抚民众,再让一辆车来接我。” 想起来了。 那是十年前吧,那时候她还不叫现在的名字,一无所有地独自流浪,她没有目标,只是为了逃离而一路北上。 遇到流月的那天恰巧是上元灯节,大街上热闹得很,八岁的流月和丫鬟走散了,在小巷子里被一个醉酒的闲汉堵住勒索。她正好端着一碗汤团从巷口路过,顺手救下了流月。 她那时也才十二岁,但对付一个已经酩酊大醉的闲汉却是绰绰有余。流月到还是个孩子心性,抱着她号啕大哭,也不在乎她身上衣服都脏的很。 流月哭着哭着饿了,她便将剩的半碗汤团分给了流月,全然不顾这是她一天中唯一的一餐。等流月吃完了汤团,她才问流月家在哪里是否能回去。流月抽抽噎噎地说不知道怎么走,只记得是在城北。 于是二人一路走一路问,走了很久才找到流月的家——那是城北最大的府邸。守门人看见了流月,赶紧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她就看到一个妇人带着一众侍女出来,妇人揽住了流月的肩膀,还时不时用帕子揩泪。流月大概是和妇人说了是被她救的,妇人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令下人带她去了客房,沐浴更衣,还送了20两做谢。 晚上流月非要和她睡在一起,死缠烂打地求母亲同意,她沐浴后便被下人带去了流月的房间。熄了灯后,流月与她盖着一床被子聊天: “我叫傅流月,流水的流,月亮的月。今年的九月十七我就八岁啦,恩人你叫什么呀?几岁啦?我感觉你就比我大一点点,为什么那么厉害呀?”流月回到了熟悉的环境,显然是回归本性,叽叽喳喳起来。 “我叫……珠央……可能是十二岁吧……”她有些无奈,但还是回答了流月的问题。 “是哪两个字呀?为什么可能是十二岁?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吗?”流月依然穷追不舍,问题一个接一个。 “珠子的珠,中央的央。我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只知道是冬天的满月夜……”她解释道。 “我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姓!姊姊你好厉害呀!冬天的满月夜说不定就是上元节这天呢,要不然就把今天当作是你的生日吧!”流月睁眼看着她,水润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姊姊你知道吗?上元节也叫元宵节、元夕节,你今天分给我的汤团又叫汤圆,听说有些地方也叫元宵。你说有趣不有趣,那上元节不就也可以叫汤团节了么!” “哎姊姊你是十二岁的话那就是丙辰年生的呀,我是庚酉年生的呢。我明年就要开始学女红了,姊姊你会女红吗?啊不过也要开始学女诫了,到时就连中门都出不了了。” “已经很晚了,你也该睡了……”她道。 流月赶紧点点头,也闭上眼睡了。 她在傅宅住了些日子,觉得规矩太多,实在累人,她无法接受像被囚在笼中饲养的雀鸟一般的生活。 某日一早,她辞别了哭着让她留下的流月和担心她安危的傅夫人,继续北上。 后来她安定下来,有了新名字,再后来就到了却月城。 · “很久没人叫我那个名字了,叫我辰掌柜就行。”辰掌柜皱着眉对安平王妃说,“而且你是王妃,尊卑……” 安平王妃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怎么说,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阿姊,除你以外,再也没人会分我半碗汤团了。” 两人还站在路中对话,身边却是围了一大圈人。今天过后可能整个却月城的百姓都要知道那间“香膏铺”的掌柜与安平王妃有故了。 “辰姊,要不你们换个地方说话吧……”穆含光捉住辰掌柜的袖子,劝道。 安平王妃立刻顺水推舟邀请辰掌柜和穆含光到府上一叙,刚巧此时来接她的马车也到了,辰掌柜因为觉得太多人围观有点尴尬,于是也上了马车。当然,她带上了穆含光。 一回到安平王府王妃就吩咐下人们去准备晚宴,自己则坐在偏厅与辰掌柜、穆含光喝茶聊天。 “阿姊,这个少年是你什么人呀?”安平王妃遣散仆人们后倒是原形毕露,嘟嘴撒起娇来。即使已经成亲了,已是双九年华,却还是少女的娇态。 辰掌柜抿了一口茶,入口是说不出的馥郁芬芳。她平日里不爱喝茶的,但也知道这确实是顶级好茶了。“这是我家小伙计,我以后要将店给他的。” 安平王妃笑道,“阿姊家这小伙计生得好看,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书香门第的小少爷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仔细看了看穆含光的脸,突然眉头紧锁,像是在思索什么:“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的很像……只是她……”已经死了。 穆含光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换了爽朗的笑容:“谬赞了,我其实就是辰姊捡来的小乞丐,哪能是什么小少爷呢。” 安平王妃想了想,此事追问也无益,又和辰掌柜聊起过去的趣事来。 “阿姊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来家里的时候识字还不如我多,写字也写的不好,才三四天就赶上我了。阿娘把我一顿骂,说我不如你好学,成天就知道拉着你去玩。”安平王妃撅着嘴,一副委屈的样,好像还在为这事生气似的。 辰掌柜笑起来,“是你玩心太重,只要女先生一说让你读书你就开始看花看蝴蝶,窗外鸟梳羽都能看一个时辰,只学读书写字而已,哪有什么难的。” 安平王妃哼了一声,道“那书太无趣了,都是什么女则女诫的,别人家女儿还能和男儿一样读国策呢。我阿爹阿娘都太古板了,若是他们和叶相一般,我也能成第二个叶闲云!” 叶闲云名声太大了,辰掌柜这种从不关心朝堂的人都知道她。本朝风气开放,尤其是先帝倡导创办女学,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女都能和皇子公主一起读书。但很少有人真的将女儿送去和男子一起读书,叶相是个例外。与叶闲云同窗的现在多半已经位极人臣,她却因无心权力而当着闲云野鹤,遍访名山,偶尔会以友人身份为皇上出谋划策。 民间称她“红帐青帷才不遮,书生绝倒叶闲云”。闲云二字扬名天下,她的本名倒是没人记得了。 安平王妃越想越气,觉得自己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道:“我及笈不久,父亲就想让我入宫,圣上不选秀女父亲就让我去参加各种大小宫宴,找各种时机面圣。还好是嫁与了我观念相合的珞郎,不然可不知婚后生活多么难熬。叶家闲云的父亲就从不逼她,她二十有二了都还没成婚呢。” 辰掌柜有些尴尬地说:“我今年也是二十有二,尚未成婚。” 民间成婚会比权贵之家更早,很多女孩十五及笈,十六嫁人,十七生子。辰掌柜这个年龄的,应该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她当然不丑,虽然称不上绝色,好看二字也是衬得起的;况且她还有间铺子,铺子的收入足以让绝大多数普通人家眼红;她也没有父母需要赡养,只是有一个小弟需要扶持,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年龄略大了些。以前刚来却月城时还常有媒婆来向辰掌柜说媒,介绍的也都是有些地位或是有些财产的人,例如县丞的二子之类的。辰掌柜全都回绝了,但想娶她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这使得她开店的时间就更少了。 安平王妃和辰掌柜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些两人分开以后的事,安平王妃说官员女眷间的趣事,辰掌柜讲自己四处游历的趣事。直到晚宴时,二人都没有停止交流。 穆含光在二人旁边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假装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人,生怕安平王妃记住了他的脸。 用完晚宴安平王妃还想留二人在府上住些时日,当然主要是想留辰掌柜,穆含光只是被捎带的。辰掌柜以家中种的花草仍需人侍弄为由婉拒了。 安平王妃遣仆人驾马车送她,待她坐上马车时,安平王妃还站在门口看她。 辰掌柜告诉安平王妃不用亲自来送,以后可以来铺子里找她。这时候安平王妃才后知后觉地问,“阿姊,你开的甚么铺子?现在唤甚么名字?” “香膏铺,辰元宵。”辰掌柜挥挥手,将车帘放了下去。 是按丙辰年上元节取的名字吗?还真是随便啊……安平王妃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