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丞相缠绵病榻多时,终于在小半年后痊愈。
只是丞相却已力不从心,鬓发添上银丝无数。
草木当春,花叶正茂,牡丹芍药开满国都。大齐国主赐婚季和光与白岑,相府亦在闭门八个月后重开。
鼓乐宴饮,红罗银灯,宾众欢闹直至深夜,兴尽而归。
秋分证婚,仍逗留在相府中,在这满目朱红的热闹良宵中,徒然生出繁华散尽的怅然。
上一年的暮春,花媚锦堂,她在金鲤宫纷繁开遍的芍药丛外,看过姹紫嫣红的如云美人,却一眼就挑出了那个人。
她穿过月季回廊,去寻独坐庭前的丞相。
“亚父”,她蹲下来,伏靠在丞相膝头,“大哥成婚了,您高兴么?”
季丞相衣袍上染了酒气,面上却仍有颓色。
“自然”,丞相道,“只是,到底是和光对不住你……我替他同你道歉。”
秋分笑笑,深嗅一口夜风中飘散的清淡花香。
除了那些昼夜不息的忧心与思念,其余的,她早已释然了。
“不重要了”,秋分道,“亚父,女儿不想让您为难。”
“你还不明白么”,季丞相叹口气,掌心停在她额前轻抚,“在我眼里,你与和光从来都是一样的。”
“先皇留我一命,我更把你们当做亲生一样疼爱。”季丞相望着她,眼中有朝堂上难见的纵容疼爱,“如今我只担心你,秋分,你到底是个女子。”
秋分的脸颊贴在季丞相膝头,一片温软。
“仍然要走么?”丞相低声问他。
“您当年,是喜欢过我的母妃的”,秋分抬起头,目光停在丞相眼角的纹路上,“是么,亚父?”
“是啊”,丞相轻叹,“我与你母妃,终究缘分不够。”
秋分便笑起来,眉目温润,眸中如含了清浅波光,“亚父,那么我对姜同尘,也是一样的心思。”
丞相的掌心仍停在他额角,良久一声长叹。
“我等了十年,真怕是黄粱一枕,庄生晓梦。”秋分道,“亚父,您是疼我和姜同尘的。”
“您知道的,我从来不想在这金鲤宫。我只想边境无虞,家国安定”,秋分亦半跪在季相面前,“这位置,和光比我更适合。”
冬去春来,却是两度。
丞相的病逐渐好转,秋分依旧溜出宫去找季和光,不过变成了众目睽睽。秋夕宫中的月季花重新栽下,一年盛过一年。羽林军中郎将换了人,故而她依旧常在坊间茶肆听到关于自己的种种传闻。
只不过,在这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中,越来越多的人转而谈论那位在鸣凤关外声名鹊起的“姜校尉”。
先皇在时十余年间,以守为策,遗留西南大大小小部族十数,屡屡来犯却难根除。如今这位年不过而立的姜校尉,却在短短两年间,将其一一收复。
听到百姓们不遗余力地褒扬着姜同尘,秋分心中自豪得飘飘然:“这是我的校尉,是我的姜同尘!”
秋分听到人们说他跃马银枪连收三城,说他五千轻骑夜破狄部,不过而立之年便已战功赫赫,几可与戎马一生的先帝爷比肩。大齐疆土从此坚如磐石,固若金汤。
亦听到人们纷纷替他扼腕。有此良将,为大齐国主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论军权早该挂帅封侯,却始终不得擢升。当今圣上实在嫉贤妒能。
听到百姓们不遗余力地品评皇帝的过失,秋分便独自附和道:“嗯,昏聩极了!”
更何况姜同尘如今在百姓的口中,已是大齐年轻的战神。
她其实早知道自己该归向何处了。
五部乱西南的第二年,姜同尘卸甲,罗雁任新守将。
二十一岁的国主自觉在位时,昏聩骄奢,嫉贤妒能,导致国中动荡不安,有愧祖宗与臣民,故传位其兄季和光。
秋分这天,林场外旧茅屋的篱墙上,花蔓荆棘肆意攀爬疯长,一片深绿与红粉在清空朗日下,纠缠低语。
那人立在院中,玄青布袍,身姿清峻而修挺。抿着薄唇,侧颜线条勾勒出一截孤傲。俯身拾花时,神态手势却尽是温柔。
秋分靠坐在他身前,指挥姜同尘将月季花簪在自己发髻耳后,笑意吟吟,一张白里透红的芙蓉面,将发髻上鲜妍月季也衬得失色。
“皇帝不做了,跟我去随州?”姜同尘侧身,在她唇边印下一吻,“罗雁托我去给他两个儿子当师父,但那怕也还是入不敷出。到时只能靠你卖字画养我”。
一向神佛天佑的秋分,大概从未遭受过这样大的波折。
她拈过一片花瓣,指尖殷红,算作经过人间。
捧起一块带着青苔的瓦片,揣在身上,算作此后归宿。
“好啊——”她捧住姜同尘的脸,一通亲来啄去,“丢了个皇位,得了个校尉,倒也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