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短暂的回忆我把它尘封了起来,里面还埋葬了我的无知,我的天真,还有我的半条命。于是我把这段前尘往事取名叫“顾珩”,对,就是那个要了我半条命的人的名字。 胸口还在疼痛,疼得我无法呼吸,于是我憋住气,直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我憋久了还是我已经失去知觉了,我竟然感受不到呼吸的存在了。 那天下着大雨,大雨冲刷了泥土,引发了泥石流,整个山林不成样子,石头把棺材砸烂了,我爬了出来,那夜电闪雷鸣,我分不清是人间还是地狱。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不知道这是哪座山头。我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到了山脚,我想呼救,却发不出声。 迷迷糊糊地,我看见眼前有个人向我走来,我倒在地上,目光只看得见他的一双靴子。 “小语,你出趟远门,怎么成了这幅德行?”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子抬起头。眼前的人,竟是我那师傅老头儿。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原来的村子。 我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二胖妈妈端着碗鸡汤进来向我关怀:“小语呀!二胖当时和我说你离家出走,我还不信呢。” 我目光涣散,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喉咙很疼,一句话都不想说。 二胖妈妈继续向我关怀:“你看看,你这副模样真真让我心疼。唉,二胖说你此次出走是去找人,人找着了吗?” 我还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喉咙沙哑以至于我说话都是气音:“找着了。” 二胖妈妈心疼道:“找着了便是好事,可你怎么成这样了?” “他死了。” 我承认,当我用气音慢悠悠毫无表情地说出这三个字时,那个场景的确有些吓人,我不用侧过头看,便能想象到二胖妈妈手中的鸡汤抖了一抖,额间冒了几滴冷汗的模样,说真的,还有点可笑。 二胖妈妈把鸡汤放在一旁,嘱咐我记得喝完,然后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怀疑,村子里一定有那么一群无所事事的人,在等着她打探完我的消息,然后在村头摆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再带上几斤瓜子,热热闹闹地进行“许小语八卦讨论大会”。 果然,二胖妈妈出了屋子还没走远,我躺在床上都能听到她粗犷的声音在喊道:“完啦!魔怔啦!魔怔啦!” 呵!我在床上不禁冷笑,不过想想,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日子平淡无奇,偶尔的一则八卦便可算是生活的惊喜了,这样想来,我还算是积德行善了。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师父老头究竟还有多少本事,这几日我的伤势恢复得异常迅速,多亏了这老头的救治,可渐渐地,我发现老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开心,我也发现,我的身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正常。 原来不是我憋气憋得厉害,而是我真的可以不用呼吸,自从回来以后,炎热的三伏天我的手脚身子都是冰凉凉的,一丝暖气都没有,我有些害怕,害怕我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一日,我问起师傅老头,他是怎么神通广大地能在那种深山老林里找到我? 答案在意料之内:“为师啊,厉害的很,随手掐指那么一算,就算出了你有大难,也算出了你的位置,于是我马不停蹄地赶来救你,你说说,你感不感动?” 感动啊可真是感动,他要是算早一点,我便不会历此劫难,他要是算晚一点,我说不定还能图个痛快,一了百了。可偏偏这时候算出来,让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难受得很。 待我伤势好一些时,他打算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问他这个秘密有多大,他说,大概比村头李二饼的脸还要大一些,你得有些心理准备。 我点头说好。 师傅老头说,这个秘密他藏了很久,大概是从我出生时,他就一直瞒着我。 他和我说:“小语啊,你真的是个前朝公主。” 我问他:“有多真?” 他回:“比真金还真上几真。” 原来,那些年我和二胖扯的那些丧尽天良“我是前朝公主”的话,竟然都灵验了。我有些难过,倒不是因为得了个“前朝公主”的虚名而难过,是因为我把这些日子遭受到的磨难通通归到我自己以前扯谎遭报应的这个原因上,如今看来,我从前倒是诚实得很,那这些报应也就只能归为老天他看我不顺眼。 我暗自一叹,老天要是一直看我不顺眼,我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若是师傅老头隐瞒了我的身世,必定是有他的原因的。 于是我宽慰道:“没事,我又不怪你,我开明得很,不会像隔壁王大婶说的那样,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嫌贫爱富,抛弃养母去寻生母,我哪是这种人,你放心大胆的说,我开明得很。” 谁知那老头一脸真诚地说道:“为师还真的是怕你嫌贫爱富,抛下我去享受荣华富贵。” 好吧,我与老头的确是谈不到一起的。 他把我的身世事无巨细全说了一遍,流利得就像是背了稿子一样,说什么我是陆家的小小姐,我娘是前朝的小公主,前朝破灭,我娘带着我四处乱窜,刚好窜到了我们村子,老头大发慈悲收留了我们母女俩,然后养了几天,我娘就不见了,他只好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如今我的病情严重,这个穷村子再呆下去怕过不了几天我就要驾鹤西去了,于是他找来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将军陆青山,打算把我接回府里,好好治治病。 他还和我说,我的名字,其实叫“陆言语”。 我问他:“你不会是和那陆家有什么恩怨,然后打算派我去装卧底复仇?” 老头说:“你是不是戏文看得有点多?”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我的“大伯”——陆青山,他看着我发了一会儿呆,若是不出我所料,他下一句一定会说:“像,太像了。” 果真,“像,太像了!”他望着我说道。 他说我长得很像我娘,那个我从未见过,不知所踪的娘。 我不是个扭扭捏捏的人,既然活着我就打算活下去。 陆青山带来了一名郎中,看上去很是厉害的样子,他把了把我的脉,然后眉头一蹙,我就知道,情况有些不对。 郎中问我,前段日子是否有什么特别喜爱的食物,一日不吃便会想得很的那种。 我回忆了一下,还真有,那是顾珩府里的鸡汤,可香了。这几日我病痛缠身加上又得知了自己离奇的身世,不由得把对食物的贪念放了放,如今一回忆,我忍不住流了几滴口水。 我如实回答,那郎中遗憾地告诉我,那美味的鸡汤里或许参杂了断肠散,我一听这个名字吓了一跳,我虽不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但这名字听起来就毒的很!毒的很啊! 一旁的陆青山也吓了一跳,连忙问我是在哪喝的鸡汤,我虽然不想提起关于顾珩的一切,但为了保命,我便如实把我在顾府生活的这段日子告诉了陆青山。 我也没那么蠢,有些乱七八糟的情节,我还是省略掉了的。 后来陆青山告诉了我这断肠草的毒性,我心里又绝望了一把。想到那个顾夫人慈眉善目的面容,想到小丫鬟绿娆俏皮的笑,想到我喝汤时顾珩眼中的光,然后又想到我的愚蠢和自以为是。 我硬生生地忍了几滴泪,狠下心来说道:“没关系,我与他们,来日方长。” 要离开的那日,我问师傅老头,问他舍不舍得我就这么走了,他倒是乐观得很,说陆青山为了报答他对我的养育之恩,只要我在陆府一日,他每月便会收到一张银票,日子眼看就要逍遥起来,所以他劝我快些走。 我又多嘴问了一句:“我亲生的爹爹在沙场上牺牲了,那我娘当真找不到了吗?” 老头很是自信:“陆家找了十多年,都没找到,或许你一回去,你娘就回来了呢?快走吧,快回去吧。” 我不甘心,又问:“为何我娘当初要抛弃我,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要我啊?” 老头有些怒意:“怎么会,你想些什么!你娘说不定当时要去拯救人间,牺牲你一下,待她变成英雄归来,你多有面子,是不是!” 我说:“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孩这样骗?” 不得不说,老头子瞎掰起来的功力一点都没减弱,比如之前瞎掰我是“前朝公主”,身世迷离,比如现在瞎掰我娘去拯救人间,伟大壮烈。 陆青山并没有把我直接回陆府,而是带到了一个什么山庄,名字我也记不太清。在那里,我又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我觉得,我这样一个被秘密缠身的人,不去当邻国的奸细,还真是可惜了。 陆青山告诉我,其实我不在的这十几年,一直有个与我一般大的姑娘在替代着我演好“陆言语”这个角色。 我心里暗讽,难道你们大户人家的生活都是照着戏本子演的? 无奈之下,我只好和那个“假的陆言语”一起生活一段时日。 起初,我与那个“假陆言语”关系不太友好,我心里瞧不上她,八成她心里也瞧不上我。我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却连一句话都没怎么说过。 那日我的毒第一次发作,我很痛苦,也很害怕,幸好“假陆言语”和一个小丫鬟绑住了我,让我没那么折腾,痛着痛着,我就晕过去了。第二天,“假陆言语”问我还记得毒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我说忘了。 不过后来我与她的关系缓和了起来,因为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告诉了她我所有的故事。 再后来的日子就很累,很幸苦了。我算计着这个,算计着那个,哪怕是睡觉,梦里也都是我的布局和筹谋,不过这个好处就是,我的梦里总算不是日复一日的那个人了。 我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我开始用刀割下我的单纯和天真,然后把我的心打磨成利刃,坚不可摧,再也没有风雪能侵蚀它。 对于孙蔷,我打从心底里看不起她,自私又冲动,不过全靠这些,我才能很轻易地击垮她。 对于陆知意,有时我有点嫉妒,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在父母面前撒娇,她可以仅仅因为一点小事而开怀大笑,她的灵魂没有束缚,不像我,背负着太多的东西。 我开始帮着妙妍规划醉烟楼,她按照我的计划,一步一步地把醉烟楼变成了个洛城的情报驿站,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了顾珩与孙蓁的恩怨。 顾珩的娘亲在顾珩小时候就已去世,她的死八成和孙蓁脱不了什么干系,在她死后的几个月的世间里,顾珩的父亲就迎娶了孙蓁,当时城中所有人都看不好这桩婚事,觉得孙蓁去了顾府会受亏待。再过几年顾珩的父亲去世,顾家剩下的就只是顾珩和他这个名义上的继母孙蓁了。那时顾珩还小,孙蓁控制着顾家的大权,利用顾家为孙家铺路,哪怕是现在也是是如此。 回到陆府,我也明白,很多东西我躲不掉,也避不开。妙妍临走前,对了,她改了名字,叫邱妙妍,她临走前我为她系了一个结扣,嘱咐她这是我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不管多丑你都得戴着。那一刻我存着点私心,因为我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找上我精心打造的醉烟楼,一定会找上妙妍,也一定会看到这个结扣。不知道他看到这副结扣,心里会不会想起我,会不会有一丝愧疚? 当顾珩来到陆家找知意的时候,我也知道,他是以为知意不小心带走了那个藏青色的荷囊,那个荷囊是我当年忘在顾家的,里面没什么东西,几块打火石而已,我将荷囊偷偷藏了起来然后在顾珩与知意对峙的时候再让芬芳拿上去。 顾珩果然生了知意的气,我躲在一旁的树后看着。终于,我在三年后又一次见到顾珩。 我以为这种主角多年后的重逢,虽然男主不知道,但差不多应该像戏文里那样,不是情意绵绵,就是杀气腾腾。后来我有些愧疚,毕竟我一个已经下了场的配角,戏份也颇多了些。 看着他俩,我竟然有些得意,是那种小时候玩游戏赢了二胖的那种得意。 于是我更加坚定了我复仇的决心。醉烟楼的作用日益强大,我让芬芳把顾珩小时候落下的玉佩带给妙妍,妙妍她知道该怎么做。 再一次碰上顾珩是在元宵灯会的那晚,那晚我带着青禾出去,意图有二,其一是算到了孙蔷的小动作,让芬芳去青禾房里搜一搜,其二是打算在路上撇开青禾,然后与妙妍一叙。 我顺利地撇开了青禾,妙妍也把用过的玉佩还给我,我瞧着这玉佩也没什么用处了,便写了一幅灯谜,把玉佩压在那,顾珩找不找得到,就要看他的缘分了。 我总能料到许多事,所以临走时,我把我的披风给了知意,我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个锅,暂且先让知意背一背。 我回去后,芬芳同我说,她在青禾的房里发现了些“迷情散”,好大一包,她顺便偷了一点回来,我赞叹她的脑子最近聪明了几分,终于能干些有用的事了。迷情散到手,我又开始了新的计划。 那场计划真的很完美,只不过我以为不喜应酬的顾珩不会来爷爷的寿宴,没想到他竟然来了,还那么多事地去凑了个热闹。唉,我得承认,三年,一个人的确可以改变很多。 他拿了我的伞,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那把伞在不久后的一个雨夜,他还给我,我大概知道,我的事,八成是瞒不住了。 后来的千寻寺,再后来的广源山庄,我的盘算都失去了控制,以至于到了现在,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从来未曾怀疑过那海味粥,因为断肠散的毒中了那么多年,它也该找个时机恶化一下了。那日傍晚,哪怕是毒发的前一刻,我的身体都没有一丝征兆,直到下一秒,一阵心绞的痛袭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快撑不住了。 往日的毒发总有预兆,芬芳都会算好时辰,然后提前把我绑在房里,任我怎么折腾,都不会造成多大的动静,对外也只是宣称我病了,先休息了。“陆言语”从小到大走的就是体弱多病的路线,所以并没有人会怀疑,所以也并没有人会知道安静的房间内有一个正在发疯的陆言语。 芬芳打水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意识模糊无法控制了,她大概是吓坏了,或许又是听我发疯时口中念念有词地喊着一些人的名字,她怕我受伤,于是急忙地去找来了那个人前来救我。 当所有的真相和我真正的面目摆在他面前时,对他对我,不也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祸。 至此,我的半条命又被折腾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