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琳琅回到中都的时候,已近端午。 马车驶入丞相府时已是深夜,没想到第二天清早便有内侍上门传旨,说是皇帝宣召丞相入宫商议新立储君之事。而任琳琅也未敢怠慢,虽说舟车劳顿,还是换上朝服匆匆入宫去了。 谁知到了东堂门外,方知皇帝仍在式乾殿未曾动身。于是掌管太极殿的黄门官便将任琳琅引至东堂外的耳室,请他稍待片刻。等进了门才发现皇甫邕也在内中,引路的黄门赶忙跪倒在地,一叠声道起歉来。 「奴婢并不知皇甫将军也在此处,丞相恕罪……」 任琳琅收起手中的折扇,弯腰将那名黄门官扶了起来「公公并未怠慢任某,哪里来的罪要恕呢?快快起来吧。」 说着边抬眼看了一眼坐在榻上沉默喝茶的皇甫邕「我与皇甫将军也是多日未见,既然同是受陛下传召,有这样的机会叙叙旧也好,只不知皇甫将军意下如何?」 皇甫邕将军并未回他的话,反而向黄门官发问「陛下半个时辰前便遣人传我入宫,如今仍逗留式乾殿,可是有什么事情牵绊住了?」 「这……」眼见对方面色不豫,黄门官低下头,片刻之后才嗫嚅道,「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说有人清早便去式乾殿面圣,许是……许是皇后娘娘……」 「下去吧。」 黄门官闻言赶忙称是,急匆匆退了出去。 方才被晾在一旁的任琳琅反倒好整以暇坐了下来,盏茶功夫之后才慢悠悠开口「一月不见,皇甫将军威严依旧啊。」 「哼,」皇甫邕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丞相倒是会躲懒,说是前往王氏主家拜访,来回竟用了一月有余。究竟是王老先生盛情难却,还是丞相又「顺路」去了什么地方?」 「呵……皇甫将军消息当真灵通。」任琳琅重新展开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我若说是回乡探访……」 皇甫邕猛然打断他「回乡?回哪个乡?」 手中动作一顿,任琳琅再看向皇甫邕时,脸上已没了笑意「皇甫将军话中有话啊……任某出身何处,朝野上下可是无人不知。」 「那我倒要请问丞相,此时前往薄州,所为何事?」 「走亲访友也好,探风观物也罢,似乎都是任某的私事,应当不需要向皇甫将军报备。」任琳琅转头看向窗外,「将军若有闲情,不若同任某打个赌,猜猜皇后娘娘此时去找陛下,或否是去请立六殿下为太子?」 「不是。」 「哦?这可难办了。」 「如何说?」 任琳琅起身「不巧,任某也认为皇后娘娘此行,并非替六殿下游说陛下,如此赌局便开不成,可不难办?」 不料皇甫邕竟然摇摇头「皇后娘娘的确是为了六殿下前去找陛下。」 「哦?」任琳琅眯起眼睛,「可将军刚刚明明……」 「我所说「不是」,其实是指——」皇甫邕也起身走到任琳琅身边,「皇后娘娘是去劝说陛下,不要立六殿下为太子。」 折扇「啪」地被任琳琅拢在手心「看将军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已经考虑好要向任某讨要什么赌注了。」 「不错。若是被我言中,便要劳烦丞相替我举荐一个人,作为新任太子殿下的詹事。」 「不知是何人?」 「正是犬子,皇甫骥。」 后来朝堂之上皇帝重提立储一事,点名问到任琳琅,却见他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扬声道「六殿下年纪尚小,陛下如今急需太子协理政务,臣以为不宜立六殿下为太子。」 皇帝闻言露出微笑道「那丞相也是属意雄儿了?」 「这……」任琳琅面上浮现为难神色,「众位殿下之中,确是二殿下最为出众,只是大殿下温和敦厚,在封地之中也颇受爱戴……」 「行了,」皇帝不耐地挥挥手,「你这套说辞同皇后一般无二,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接着目光扫视堂下群臣「朕有意立二皇子为太子,册封典礼定在端午之后,可还有人有异议吗?」 众人一阵面面相觑之后,纷纷躬身齐声道「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退朝之后,待到皇帝降座,皇甫邕便走到任琳琅身旁,仿佛若无其事一般说道「如此一来,丞相可欠我一个人情了。」 他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没有刻意压低,足够让身边几位朝臣听个清楚,几人顿时显出各不相同的神色来。任琳琅眼风一扫,随即淡淡回道「将军放心,任某自当信守承诺。」 朝臣们自太极殿退出之后,或是两三结伴讨论事宜,或是匆匆独自离去。中书令谢玟竞因其出身特殊,交游并不算广,多数时间独来独往,一般也少有人主动上前与他攀谈。 按理说皇甫骥这种刚及入朝的官员,又是武家出身,是从未料到有那么一天,谢玟竞会主动找上自己的。可是谢玟竞非但语调平和地同他寒暄了片刻,甚至异常随意地邀请他午后同去茶楼坐坐,仿佛是相熟许久的长辈一般。 如谢玟竞这般身份,若是主动相邀,该是少有人会拒绝,皇甫骥几乎是诚惶诚恐应下这份邀请,午后早早便到了约定的地点。 双方见礼落座之后,没等皇甫骥想好合适的说辞,谢玟竞已经开门见山道「我今日约你来,是想就储君一事,问问你的想法。」 皇甫骥全然不曾料到对方会问得如此直接,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合适的应对,脸上的讶异神色更是压抑不住,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样的大事,如何轮到晚辈置喙。」 谢玟竞云淡风轻回了一句「此事决断的确与你无关。」 「谢大人……」 「可你的两重身份,却又至关重要。」 被谢玟竞打断之后,皇甫骥忽然沉默,片刻之后才道「谢大人所说之事,晚辈不解其意。」 「我猜想,世人皆知你是皇甫家的大公子,但应该少有人知,你同时也是丞相任琳琅的学生。」谢玟竞抬手示意对方不要急于反驳,接着道,「那两人想做什么并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今日约你前来此地,不过想给几句老人家的忠告罢了。」 皇甫骥似有所触动「还请谢大人赐教。」 谢玟竞道「有些事情,即便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有可能并非真实。年轻人急于功成的锐气固然是好的,可凡事总要为自己留下后路。」 「大人的意思是……」皇甫骥话说到一半猛然停住,接着皱起眉头,「方才大人提及我的身份至关重要,不知是何意?」 「那就要看,你们到底瞒着天下人,做过些什么了。」谢玟竞将粗陶壶自炉火上取下,初沸的滚水冲入茶壶,带起一阵紫苏的清苦香气。 之后许久皇甫骥都是默默不语,谢玟竞也只是坐在那里独自饮茶。直到皇甫骥再次开口,这才放下手中茶盏,将目光重新落在对面的年轻人身上。 「不知大人……为何要将我叫来此处,对我说这些话?」 「或许,」谢玟竞微笑道,「我也曾经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这才特别感同身受吧。」 同谢玟竞的这次会面,谈话虽然并未切中什么关键,对皇甫骥来说仍是敲在心上的一记重锤。夜间回到将军府,经过好一番思虑之后,皇甫骥还是敲响了皇甫邕书房的门。 父子二人难得促膝长谈,一晃已近深夜。 最终是再次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场谈话,皇甫邕示意皇甫骥开门,后者却在看清来人之后震惊得呆立当场。 站在门外的人正是姜衡。 皇甫骥感觉喉咙处异常酸涩,即便是简单的吞咽动作也变得非常困难。好容易稳住声音之后,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把这句话挤了出来「姜衡是父亲的人?」 皇甫邕长叹一口气「原本想另寻个由头让你知晓,如今谢玟竞找上你,今日刚好顺水推舟一并都告诉你吧。」 「不错,姜衡正是我安排在任琳琅身边用作监视的死士。」 「为什么?」皇甫骥仍处在震惊之中,「我本以为老师虽然不曾直接帮助父亲,但你们二人相互扶持多年,如今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阿骥,有些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皇甫邕伸手揉了揉眉间,「冀州能有如今景象的确是我与他合作,共同经营的结果。」 「可我自三十年前结识任琳琅开始,就知晓此人不能完全信任。」 此时皇甫骥眼中一片昏乱,草草道别之后便匆忙离开皇甫邕的书房。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皇甫邕转向姜衡「回去之后告知那人,阿骥近几日应当会找上他。」 姜衡默默将一封书信放在了皇甫邕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