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郑婷躺在被褥里睡不着,思绪杂乱。 白日情绪激动哭了一场,后来人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李二郎说岐山没有姓皮的国公,甚至大隋加北周的全部侯爵里,根本就没有姓皮的。 那皮大哥是不姓皮,还是说他不是国公之子? 杨五娘是宗室女,她二哥也是皇亲,虽然到他们这辈,跟皇帝的关系已经是越来越远了,但他们阿翁还在朝中任纳言,从祖安德王也曾是太子三师之一。若说杨二郎会屈尊降贵给一个普通官宦子做宿卫,是不可能的。而且杨二郎都叫他公子了,那国公之子的身份倒是可以定下来的。 既然是真公子,那就是不姓皮吧。 可五娘当初为什么要叫他毗沙门呢?而且她叫他皮大哥时,他也默认了啊,那毗沙门这个名字应该也不是编的,难道是他的字? 可字的话,好像也没有三个字的,那就是小字,也就是小名了。 难怪杨五娘虽然叫他毗沙门大哥,却从来没单独叫他皮大哥,是因为他不姓皮,而毗沙门三个字又拆不得吧。 郑婷侧了个身,将下巴枕在被褥上。 她事后又问过李二郎,问他在岐山县时,可认识其他的国公,就算不姓皮的也可以,李二郎却叫她死心,说她就是给人骗了,他不认识别的什么国公。 皮大哥曾说他八岁后都生活在岐山县,十五岁离家,他今年十八岁,那么从开皇十六年到仁寿三年都应该是在岐州的。 李二郎前年年底害病,他阿耶替他去荥阳大海寺祈的愿,那至少前年年底时,他阿耶已经是郑州刺史了,那么任岐州刺史只能是在仁寿四年年底前。 按一般任期三年算,那从仁寿二年初到仁寿四年底,他们家都是在岐州的。 仁寿二年时,皮大哥还没出去游历,若他家是在岐山的,为何李二郎会不知道呢? 要知道地方官去当地门阀家串门子,也是必要的行政活动啊。王羲之当年被迫辞官归隐,不就是因为在会稽做内史的时候,只去了前内史王述家一次,然后遭了人家记恨。后来王述结束丁忧,回朝任官,还远在他之上,就处处给他小鞋穿了嘛。 那李二郎的阿耶没道理放着国公家不去的。 难道他家其实不是在岐州?而是在别的地方? 可当时听毗沙门眼含笑意地诉说在岐山县的生活时,明明是沉在回忆里的模样啊。 啊!她想不通了,大脑有些短路。 但不管是欺骗还是隐瞒,毗沙门对她始终还是有所保留的,这让郑婷心里十分憋闷,虽然她在有些事情上也是耍了些小把戏,但…… 又在被褥里翻了个身,但她就是难受了! 因翻来复去睡不着,索性就坐了起来,仰头看着直棂窗外,那黑乎乎一片的夜空。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本该是有一轮下弦月的,可天上却浮着阴郁厚重的云,不但一颗星星都看不到,连弦月也被乌云掩盖了。 郑婷重重叹了口气,叫自己不要想了,她俩不是早就没关系了吗,为什么要因为他是不是骗了自己而烦心个不停呢? 反正有些事是越想越乱,自己臆测半天,还不如到时候去问人来的快。若真想知道毗沙门到底是谁,不如索性等春旦去找五娘玩时,直接问五娘就好了。 ………… 第二天一早,郑婷起床出门,见院里已经备好了三匹马,一匹白马,一匹白额乌骓,一匹黑鬃枣骝马,虽然远看与她们三人先前骑的马模样差不多,可近一看,就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郑婷走到院里,仰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有些担忧道,“这天这个样子,齐王会不会不去行猎了啊?” 李二郎道,“只要不下雨雪,齐王今日必出城。” 郑婷道,“你这么有把握的吗?” 李二郎笑道,“你忘了,今天是祀灶日。自宣帝起凡是富户都要宰黄羊以祀。齐王好游猎,更是会亲自出门猎黄羊。” 今天居然就是小年夜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李二郎看着她,皱眉道,“你昨晚没睡好?” 郑婷摸了摸自己眼睛,反问道,“不是吧,我眼圈很黑吗?” 李二郎却自她身边而过,去院中牵马,声音不愉,“走吧,别让人等。” ………… 与李二郎郑广三人重新去了修善坊,这次不需要递名帖,守门的护院就将人请了进去,达奚通抬手让人去请王氏。 当王萼娘抱着琵琶出来时,郑婷看她比达奚通还要大上一两岁的样子,体态虽风流,相貌却平平,说不上美人,甚至连红笺也比不得。 李二郎显然没想到传言中的王氏会长这样,倒是挑了挑眉。 达奚通道,“萼娘,你今日携他们入齐王府吧,至于之后的说辞,就按我昨日与你说的。” 王氏道,“妾知道,请郎君放心。” 她话一出口,李二郎眼中的疑虑倒是尽去,郑婷也不禁感叹,居然有人的声音如此婉转动听,这样的声音要是唱起歌来,该是有多天籁。 当然,前提是不能唱的像她这样的。 达奚通看向他们,问道,“就只有你们三人吗?”显然是没想到今日来的居然都是十岁以下的孩童。 他们也是没办法,李青虽然人能行走了,可脸上的肿还没有消,让他在外围打个掩护还行,混进府还是有难度的。 而且乔令则等人见过李青,也不知道他们跟不跟齐王一起去行猎,万一没跟去,更是有被认出的可能。 能行动的只有他们三个,昨晚倒是还分配好了,郑婷去找红笺,李二郎去王府东北面的马厩,而郑广去西北面的那个,他们的马都不错,放入南面马厩的可能性不大,要是到时候找不到郑广的千金马,再去南面看也来得及。 郑婷道,“我们这样,是不是难带入王府?” 达奚通笑道,“不,倒是比我原想的要简单的多,只是在装束上,还需要改一改。” 李二郎道,“这个自然。” ………… 郑婷被萼娘领着下左廊屋换装,李二郎和郑广也跟别的仆役去了右廊屋。 萼娘将她的长发放了下来,拿栉子轻轻梳着,因为来洛阳时赶了大半夜的路,还是在九山祠过的夜,后来两天红笺又被掳了去,郑婷已经有三天没有将总角放下,发髻早就松散了。 “娘子的头发真好。”萼娘却是一边梳一边夸赞道。 哪里好啊,都快出油了! 郑婷反倒是听她的声音出了神,“萼娘,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萼娘低头浅笑,笑容委婉,“妾所倚仗的,不过就是这副歌喉了。” 郑婷却好奇问道,“萼娘,你当初是如何进达奚府的啊。” 萼娘道,“妾世代乐户出身,祖上曾在北齐皇宫献技。先帝只好雅乐,妾与阿耶便在平康坊里卖艺,讨个活计。后来阿耶去了,只留下尚在襁褓的幼妹与妾相依为命,当时是冬日,因办置阿耶的丧事存余用尽,被人赶出了住地,生活几欲断绝,幸遇了达奚郎君,得郎君垂怜,才免于冻死街头。” “原来你先前的日子那么苦……”郑婷道,转而又问,“萼娘你还有妹妹啊?她现在好不好,唱歌可是像你一样好听?” 萼娘笑道,“幼妹今年还小,不过六岁,可能是幼时受了冻,嗓子较常人沙哑,并不善歌曲,平日里只跟我学习琵琶而已。” 郑婷道,“六岁了?你先前说遇到达奚郎君时,她还尚在襁褓,那萼娘你不是入府已经五年了?” 萼娘道,“我十六岁入的府,今年的确是第五年了。”说着,嘴角泛起一个甜意的笑来。 郑婷见了,笑道,“萼娘,你可是喜欢达奚郎君的?” 萼娘脸色微红,道,“郎君他,人很好。” 郑婷本是想逗逗她,问她“哪里好”,却想到什么,问道,“萼娘,我听说你在京师时,有贵游宴聚,达奚郎君就常让你去作陪,到东京后,也经常让你出入齐王府,他这样对你,你真的觉得他好嘛?”如果是真心喜欢的女人,不是应该不愿意她出去抛头露面的吗? 萼娘道,“郎君是商人,平日忙于买卖,才能使这偌大的家业不至于中坠。妾不能为其分忧,所能做的,只能是替郎君交善一些权贵而已。” 郑婷犹豫了很久,才问道,“那达奚郎君他,可曾娶妻了?” 萼娘道,“郎君两年前娶了雍州杜陵韦氏为妻,与夫人伉俪情深,只是夫人未随郎君一同来东京,在大兴的祖宅里照顾大郎。” 呃,这是已经娶妻生子了啊。 郑婷看萼娘说到韦氏时神色正常,很是恭敬,本来想问的“那你心里就不吃醋吗”果断就噤声了。她差点就忘了,在这个时代,一妻多妾是多么正常,甚至对一个乐户来说,乐籍是脱不了的,能成为妾氏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娘子,发束好了。”郑婷还在径自想着,萼娘却柔声说道,顺便取来铜镜给她看。 唔,这个发型有点丑啊…… 萼娘给她梳的是当下童仆常梳的双垂髻,与高扎在头顶耳后的总角不同,这个双垂髻是结发于耳前鬓上的,并且不留刘海,直接中分,在头的两侧各盘卷一垂髻,垂于鬓角前,从正面看有些像抱鬓,但是从侧面或者后面看,就跟奥特之母一样。 想想幸好红笺已经及笄,平日里将头发挽了起来,玉书虽然小个几岁,但可能是南北差异的关系,常做丱发。 不过丑就丑吧,她又不是去齐王府选美的,面对齐王这样的人,还是越丑越好啊。 萼娘却看着她问道,“娘子以前可是伤了头?” 郑婷摸摸自己的额角道,“嗯,今年年初的时候坠过马。”虽然伤疤是没有,但是新肉与边上的颜色还是有些不同,她平时多用刘海遮着,倒是也没人发现。 萼娘问道,“可要在此处贴花钿以饰?” 郑婷道,“不用了。”她伤的又不是眉心正中处,一个婢子在额角处贴花钿也太刻意,万一引起注意就不好了。 萼娘又道,“那我替娘子施些铅粉吧。” “不用!这个更不用了!”听到铅粉郑婷差点跳起来,虽然知道这年头女人追求肤色白皙,常把铅粉当粉底用,可那毕竟是铅粉啊,郑婷可不想铅中毒。她其实早就决定了,等以后过几年,到了施妆敷粉的年纪,就是用穷人家的米粉也绝对不用铅粉这东西。 “好吧。”萼娘应道,又取来婢子的小袖衫、高腰长裙让她换上。 等来到正堂时,见郑广和李二郎也都换好了装,两个人跟她一样留着双垂髻,郑广就算了,至少人小脸圆,看着还有些不分男女,李二郎这造型就好笑了,高傲的神情配上童仆的发型,违和感不要太重哦。 郑婷见后笑的腰都要直不起来了,直接说“你好丑哦”,李二郎眯起丹凤眼,差点就要上来报复,幸好在萼娘身后躲过一劫,才免于上墙。 准备就绪,一行人便出发去了齐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