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 枯骨画皮(二) 此处是在阴间,我今世身为欧阳媚。 说来实在是好笑,我这世的死因也真是奇怪。这都怪我那老赌钱的死老爹。我父母两人虽年轻时和和满满,恩爱自难述,但世事难测,母亲因病去世,家里因此一贫如洗,而父亲也开始不务正业,终日里惶惶过日,只一心做个赌鬼和酒鬼。可怜我一美貌女子,为着家中幼弟和稚妹,卖身给王府的小侯爷冲喜。那小侯爷待我的确委实不错,可惜他命苦早死,独抛下我这寡妇一人。我被王府之人认定为克死了小侯爷。于是在小侯爷死后,他们就将我卖入了青楼。我自恃貌美,平生心中所爱已经无所求,因此行事颇有些放荡不羁。任是男人百般来往,我自是逢迎不拒。那些所谓良家妇女对我百般谩骂,我就当没听见。 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想法,我必定只有死了,在阴间才能得见我心爱之人。所以生前的事情,又有什么重要的。更何况,在这世界游荡,无一人在乎你如今如何?戏词里的两情相悦,生死与共。不过是戏罢了。我虽爱看,但并不代表我傻到相信世上会有这种情感。 后来一日一常客,平日里我也拒不得之人邀我船上泛舟。像我们之人又怎能不懂得,他是何意思。在船上厮混之时,我心中有些悲愤,想要拒绝,却也无从拒绝。当我看到那个痨病死的前夫出现的时候,心里倒有一种解脱之意。也不管这世上身后将如何遭人唾骂。 “夫人,我前来接你了。”那痨病死的小侯爷变成鬼倒是要比往日好看了几分。 我不理他,觉得他有些烦人。只顾盯着自己的尸体,倒是又有些自恋起来,我果然是好看的。旁边的小侯爷无奈地摇了摇头,揽着我的腰拉着我。“欧阳媚,多日不见。你还是这副模样。” “要你管,我不靠这张脸,怎生养家?”我冲着他发火,大概是人死了脾气也变大了一些,又或者人死了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名节之类了,免得做鬼也不快活。 我那死鬼前夫脸绿了些,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向我道歉。“媚媚,我的好夫人,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早离你而去,放你在人世间受尽了苦头。可我这不是来接你了么?” 我最恨他这般叫我,显得我们好似格外亲近,实际上我那死鬼老爹也从来没这么唤过我。我扭过头不看他。 “其实是岳丈大人叫我来接你的,岳丈大人在阴间与阎王交好,闻听你在阳间受苦,心有不忍,故叫我前来接你。”他扳过我的身子,“媚媚,你别这样,你看看我,看看我。” 我一回头,他一副恶夜叉模样,两只眼活像铜铃,脸色绿得可怖。我从未见到如此丑陋的面相,只倒抽了一口气,然后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当年看上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身锦缎虽有些病色但好歹能看的小王爷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大概是我变成鬼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或者这叫做世界未解之谜之一?哪里来的怪词。我不知道。 我醒来之后,已处于地府之中。我睁眼的前一刻脑海里还回忆着之前的惨剧,有些不愿意睁开眼来。缓了缓心神之后,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青色而又淡雅的床顶,如笼纱一般雾的床幔被细心地放下,让人不经心生感慨。我没想到我不做良家妇女这么多年,死后却能受到这般大家闺秀的对待。说来也极为可笑,人人都说生前如何,死后如何。我只道是我该下十八层地狱才能方解我这一生的苦楚,没有什么罪孽能够被洗清我对于自己的放纵,和那种随之而来的快感却更加难以磨灭的痛苦,放荡之后的渴求的贞洁。 我生来一无所有,死后得人半分垂怜,居然也有了些许幻想。无论这世上到底究竟是否有人真心待我,到头来,他们又需要我付出些什么。他们的承诺,或是怜惜,我半个字都不信。 这世上我唯一能相信的人不过自己而已。 “欧阳姑娘,你醒了么?”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略微有些低沉的男声却又极其温和。 我默不作声。只听得他吩咐侍女,“请欧阳姑娘醒来后去往前厅一趟。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多留。” 我没听到侍女的回答,这大概是说与我听的。 我自梳洗装扮之后,并没有如他所愿,直接溜出去玩了,顺便还捎上了门口的小侍女,毕竟鬼生地不熟么。小侍女也很乖巧,就是原身有些吓人,干嘛要在人没有准备之下露出一副母夜叉像,直要把人活生生吓死,哦不,是把鬼活生生吓活。况且我知道我为某个人而来,为某件事而来。既然有人愿意付出代价,我就应该真切地完成她的愿望。只不过无需挂念而已。 人的欲望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从心底这样觉得。地府与人间并无不同,鬼也需要吃饭,也需要生活,需要爱情,需要释放欲望。吃喝嫖赌,任何地方,不缺一样。也会有悲欢离合,人生惆怅,风花雪月,长相厮守。 鬼城里灯火通明,一盏盏红红的灯笼,挂在高高的屋檐之下。我眼睛盯着它们,一盏一盏,烛火不灭。人世间多少年的寂寞,也不过是因为没有一个真正愿意执这灯笼与我一起归家的人。世间的高高在上者常自言自己是个孤家寡人,他却有无数红颜常伴身边。爱哪一个便要哪一个,不爱了便丢弃了。今夜,倒是全有了。 “姑娘,喜欢这些灯笼?若是喜欢,待到鬼节之日,奴家可陪姑娘一起前去人间赏灯会;也可顺便一见地府第一美人花公子。”小侍女看着我的侧脸微微笑着说道。 这个花公子倒像是魔咒,还没有听其名字,只是一个姓氏,便叫我心跳不已,好似我还活着一般。 我只是愣怔地说出口:“鬼也有心跳么?” 小侍女噗嗤一声捂住自己的嘴,“姑娘真会说笑呢!鬼怎么会有心跳呢?欧阳姑娘,要不我们再去奈何桥看看吧!说不定能见到花公子呢!花公子每逢这个时节最爱去奈何桥边了。不知姑娘,是否一去?” “好。你叫什么名字?”我有些好奇,心里对着貌美的公子满是好奇。 “奴家是白无常家的奴婢,随主姓,奴家名为白霜。” “这名字好听。”我笑弯了眼。“不过白无常就姓白么?” “奴婢不知。但主子叫我什么,奴婢自然是认的。”小丫头歪了歪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还是诚恳地应了。 白无常,并不只是白无常而已,白无常只是个官职。他也不姓白,他姓赵。他站在远远的长街之上,看着那个旧识的女子。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暖暖的烛火映衬得她格外动人。天真得仿佛一无所知的模样,让他回忆起那个在奈何桥边决意要和他在一起的女鬼。薄雾轻纱笼罩,烟云转眼即逝。连容颜也不记得半分了。只剩下奈河桥下那一缕青纱。鬼生漫长。花一千年等一个未知的人,等得到么?又或者值得么? 幸,非我;不幸,无人可等。 唯一的一个人消失在漫漫的弱水之中,只留得半缕青纱留存心中。 到底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