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昨日已离家去往北安,背上包袱里的夜行衣是林绮君亲手叠进去的。她在家门口送他,亲眼看他上了马,握着缰绳的双手一紧,朔风马便带着他绝尘而去。 他本打算告知父母之后,趁着深夜一个人悄无声息出发,忽见窗台下烛光里林绮君的剪影,心中又翻涌起拼命才压抑下的眷恋。这一趟如果顺利,约三五日便能回,如果不顺利,他可能回不来——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下。 龙世轩统领锦州、丹阳两地驻军和守城军,加上紧急时能召集到的龙阳军旧部,约一万人,正与颖王手下的一万皇城军对峙;乍看之下,双方兵力差距不大,故而战局僵持,可一旦雍王的十五万西疆戍军指向北安,与皇城军内外夹击,届时龙世轩他们就成了瓮中之鳖,必死无疑。龙世轩帐下没有能胜任潜行救人的人选,唯有像景明这样局外人出手,才能攻其不备,化这场危难于无形。 龙世轩他们需要时间,尽可能多的时间,等待从定安、江州方向来的二十万援军。 二十多年来,景明从未入过宫墙,那面墙里到底有什么,他难以想象,所以他必须谨慎,必须小心。 目送景明渐渐远去,至看不见时,景庄主安抚妻儿道:“从小我们没少教他,景明又聪明,我景长彦的儿子一定有本事平平安安地回来!”景夫人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双手攥紧了身上衣料,一句话也没说。 肚子里的孩子好像还睡着,林绮君心里相信景明能顺利回来,虽然担忧却无哀愁,脑海里只一遍遍响着他临行前说的话:“你要珍重,不要等我太久。”林绮君听他这样说,不假思索便回:“我知道,我会按时歇息。”他点点头,拉了拉她的手。 “我听说你哥哥出门去了?”宋星桓正在阁楼后的溪边练剑,他剑舞得不算高明,景瑜站在一旁同他说话,已被他用剑锋指了七八回。 景瑜微微皱眉道:“陛下,您手中的是把好剑。” 宋星桓一愣,“你也懂剑?” 景瑜轻轻摇头,“这把剑,剑锋的寒光令人心惊,尤其是,您用它指着我的时候。” “抱歉抱歉,一时没注意。”宋星桓讪讪地收势,反手将剑别在身后。“你们江城山庄是曾是剑术世家,你懂剑是应该的;我只是奇怪,你这么安静的人,竟然还对这些感兴趣。” “早在百余年前江城山庄就已成名,从民女的曾祖父开始,景家就慢慢淡出了江湖,当年先祖所创威名,如今不过是江湖上的寥寥数语。” “但景家传到现在,你父兄依旧身手不凡。” “虚名虽已弃,家风凭立身。”景瑜生得一副好容貌,站姿笔直挺拔,绯色衣裙嫣然,腰间系一对流苏垂穗环佩,恍惚间竟似藏锋之剑,英气内敛,温婉显于外。 “那你呢?不如你来舞上一段?”宋星桓授她剑柄。 景瑜没有接,笑着朝他施礼:“小女不胜惶恐,请陛下恕罪。” 宋星桓有些扫兴,挑眉耸肩道:“无妨。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啊?” 景瑜笑意不改,“后天一早,我会来接您。” 景明一连去了四日,未有任何消息传回,林绮君在房里歇得不自在,撇下丫鬟们独自去往后山莲池。寒冬刚过,池塘里一片枯萎,引她连连叹息。 他说三五日便能回,今天第四天,还有一天,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在做什么。身子重了,坐着不大舒服,她思忖着站起身,半倚着冰冷坚硬的雕花栏杆,呆呆望着池塘里的枯枝败叶。 像是有所感应,她正欲回头环顾,寒光掠过,锋利的长剑竟迎面而来! 不过是背过身去的片刻时间,她竟突然陷入夺命绝境! “啊!”林绮君惊呼一声,侧身一躲,让对方扑了空。她已孕七月,行动颇为迟缓,此刻虽躲过了一招,但,能逃到哪儿去?她挣扎着,用全身力气跑出一段。 “救我,来人呐!来人!”从未直面如此沉重的杀气,她急得眼泪夺眶而出,不停嘶吼着呼救,一颗心狂跳不止,她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终于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那人杀意极重,知她跑不远,不急不缓,步步逼近。林绮君本能地拼命往后挪动身子,却收效甚微,她恨恨地捶地。 竟然!她竟又一次面临如此绝境!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那毒蛇一般的剑越来越近,她的身子越来越重,没有力气再退半分。 那杀意之剑已经扬起,直直指着她心口,又指向她腹部。 林绮君双手护住腹中骨肉,满面惊恐。 “不要!”她尖叫。 当! 千钧一发的刹那间,一道寒影闯入,只闻一声清脆声响,两兵相接,周剑遥被这股横来的力道生生弹开。 “姐姐!” 景瑜手执长剑,侧入劈开周剑遥的杀招,好不威风! “小瑜!小心!” 周剑遥的剑招又快又狠,景瑜应接不暇,险险受伤,两人交手,景瑜很快便落下风,剑势只守不能攻,眼看着很快也要守不住了。 忽然又一支剑加入了战局,是景夫人!她一掌把景瑜拍开,“照顾阿绮!” 姜还是老的辣,周剑遥只和景夫人交手四五招便开始招架不住。景夫人要留活口问话,意在生擒,未下狠招,没想却被周剑遥钻了空子,周剑遥朝空中洒了一把粉末,纵身一跃,竟成功脱逃了。 “嗨呀!”景夫人懊恼至极,慌忙收了剑去查看林绮君的情况。 “阿绮你感觉怎么样?” 林绮君悬着一颗心,见已脱险,登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她再醒过来时,江城山庄上上下下已被守城军包围。 “谢天谢地,你醒啦。”景夫人守在她床前,面容憔悴,看来是一直在这守着没有休息。 林绮君想起了什么,“娘,娘,孩子!” 景夫人抓紧她的手,柔声安慰:“放心,放心啊,孩子没事。你们娘儿俩还真是命大,大夫来看过了,说你受了惊吓,一时血虚晕了,而孩子竟然平安无事,谢天谢地,真是祖宗保佑!” 林绮君这才安下心来,“那,景明回来了吗?” 景夫人闻言叹气道:“他就没你这么好运了,受了点伤,在隔壁躺着呢。” “他伤的严重吗?”林绮君又紧张起来。 景夫人安抚她:“放心吧,他没事。他为世子断后的时候,肩上中了一箭,幸好很快便有人接应,他这才脱险。” 林绮君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长舒一口气后,她合上双眼。 “你先好好休息,旁的等天亮了再说。” 这一觉林绮君终于能睡得踏实,近晌午才醒来,醒来时便见刘诗芸和舅母也在房内。 “舅妈?芸姐?”她轻声唤。 刘夫人闻声连忙来床边看她,“在呐。”刘夫人扶她半坐起来,刘诗芸倒来一杯水,“喝吗?” 林绮君接过杯子,饮了一大口。“你们怎么来了?” “还说呢,你碰上这么大的事,我们能不来吗?”刘诗芸接过杯子,拿去桌边放了,“你婆婆和景瑜轮着照顾你和景明,累得够呛,刚刚去歇下了。” 林绮君心生一丝愧疚,“娘她......” 刘夫人道:“你放心,蕙仪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景明怎么样了?我想去看他。” 刘诗芸道:“他还昏睡着,这会儿还没醒,你先别急。” 门“吱呀”地被推开,正是景明来了。 “呀!你怎么......”刘夫人神色关切道。 “舅母,芸姐,我没事,我来陪着绮君吧。” 刘夫人和女儿对视一眼,“行,那我们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他受了伤,肩上缠着好几圈绷带,细细看,那白色布条覆盖之下,还有几处刀伤,微微渗出鲜血;伤口虽痛,他面上神色却是舒缓,一步一步走得如释重负。 林绮君身子乏得很,没力气下床迎他,只侧着身体注视他徐徐走近,“回来了啊。” 景明微微颔首,“有惊无险,拼命活着回来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身上只是擦破了点皮。 他临走前说:“你要珍重,不要等我太久。”他归家时说:“拼命活着回来了。”林绮君突然明白,他那样说,是怕回不来,所以告诉她,万一他不回来了,不要等他。 她有些恼起他来。 因为林绮君这件事,宋星桓的行踪便暴露了,在周剑遥袭击林绮君的当晚,便有刺客潜入江城山庄。景庄主提前布置了人手,刺客方至后山便被全数制服,这些刺客都是死士,被俘时皆服毒自尽,没泄露任何讯息。宋星桓见状索性不再躲藏,召来恭王和龙世轩,以江城山庄为据,运筹帷幄,共商大计。 雍王军队已至安洛,再有两日便能入京;巧的是,两天后,江州大军也将进驻锦州。 众人心知肚明,两日后,便是决胜之日。 “大伯,”英武少年头冠金玉,身覆甲胄,君威凛凛,此刻端坐堂上的他是君王,不是阁楼里的宋星桓。“你说,二伯是会直取北安,还是攻入锦州?” 恭王略为思忖,回他:“陛下不必担忧,定安王已率江州二十万大军驰援,届时不论局势如何,咱们都胜券在握。” 皇帝冷笑一声,“他一直对朕颇有不满,若是他效仿宋弘,朕一点也不会意外。” 恭王捋着灰白的胡须,长叹一声,“我们兄弟六个,只剩下一半啦......” 昔日手足,今日相残。恭王已年近花甲,这一生里,他亲手斗垮了自己的五弟、六弟,亲眼送走三弟,现在,他又要谋划如何除去四弟,更极有可能连带着失去二弟。兄弟六人,到尽头只剩下他一个了;家国取舍,令他心酸。 星桓啊,你可千万不要学大伯这样...... “禀陛下!前方传来急报!叛贼宋弘已遇刺身亡!” 宋星桓拍案而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