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御医的白胡子吹得老高。 若不是他耳力还算不错,没把“验毒”错听成“下毒”,他恐怕早就拍腿而起,喝令人将这来历不明的女子速速押下去了! 但他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后宫里头什么阴私设计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没遇见过? 由此,他听了袁姝的惊人之语,也不过睁开一只晶亮的眼睛看向她,右手依旧稳稳地搭在袁姝的细手腕上,慢吞吞地装聋作哑道:“啊?小娘子说的什么?老夫……什么都没听清楚。” 袁姝当下就明白了这老御医的推脱闪避的意图。 她勾唇轻笑,继续对着他说道:“老大人,您没有听错,我也说的很清楚,小女子如今求的,正是快速验毒的方法。因为,小女子我想成为陛下的试毒人。” 老御医一听,倒也没说些什么,只是闭起自己的一只眼,继续专心致志的为袁姝诊着脉。 袁姝也没有着急,而是微微垂下头来,沉默止语。 大概车厢里沉寂了约一柱香的时间,老御医才将自己的手慢慢悠悠地缩了回去,捋捋自己的胡须,突然开口说道:“小娘子年纪轻轻就思虑过重,这可对自己的脾胃不好啊!” “若不多思多虑,如何能安稳地活下去呢?”袁姝启唇轻叹。 “你要为陛下试毒,此事陛下可知否?”老御医人老鬼精,在得到宇文雍的御令前,是万不会轻易对袁姝松口的。 “陛下他很快就会知晓了。”袁姝悄悄一指车厢外头,随即嫣然一笑。 老御医大悟。 陛下的暗卫神出鬼没,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如今这女子与他的对话,怕是早就被暗卫们听得一清二楚啦! 老御医吹吹胡子,咳了两嗓子,只能简略地对袁姝说道:“一般的试毒之法,便是用银针验毒。若饭食里头有毒的话,银针便会变色发黑。但也有一些乌头断肠所制的剧毒之药,用银针亦无法试出啊!” 袁姝的心狠狠坠了下去。 “既如此……那我便以身试毒吧。” 半晌,袁姝这才直视着老御医的眼睛,缓缓说道。 老御医乐了,揪着胡须朗声大笑起来:“小娘子如此舍命,是为了荣华富贵耶?还是为了得到陛下的恩宠耶?” “你不懂……你们所有的人,都不会懂。”袁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了最后,竟是完全听不见了。 悄悄躲在马车后头的一名暗卫,眼睛一闪,随即运起轻功迅速离开了。 而另一头,已经策马奔至十万北伐大军前头的宇文雍,将手里的金龙碧云枪递给身侧的异母弟弟宇文宪,然后拿起一支镶满红宝石的犀牛角赤金巨弓,肃着脸又拿起一支金羽箭,一次性就将这弓弦拉成满月,然后冲着北方的天空,微眯着一只眼睛,迅即松弦射箭! “咻”地一声破空清响,那金箭转瞬间就化成一道金光飞往半空中去,然后隔了三十多丈远,才失重疾速坠落,大半支箭身,都牢牢钉在厚实的泥土里。 “全军听令!立即出发!” 宇文雍接过弟弟宇文宪双手奉上的金枪,马上高举起龙枪头,冲着天空大声疾呼道! 传令的令旗官立即一个接一个地拼命挥舞着红底黑字的旌旗,金漆黑皮的硕大汾鼓也被身强力壮的赤/膊大汉们擂得震天巨响。 分列在宇文雍两侧的号手仰头吹响手里的金漆水牛号角,当他胯/下的宝马向前踏出第一步时,高举着周国旗帜,护卫在他两边的金甲战士们才开始打马,紧紧跟在宇文雍的身后。 及至红霞漫天的傍晚,当这支大军行进至同州附近的大荔野郊时,宇文雍下令全军沿着洛水两岸安营扎寨。 等到了这个时候,跟踪监视了袁姝整整一个白天的暗卫,才逮住机会,将袁姝与老御医的对话一字不差地都说与宇文雍听,那语气声调愣是模仿得有如真人在场示现。 宇文雍双手背后,面朝着潺潺的洛水,微微垂首,挺着健硕如大山一般的伟岸身躯,纹丝不动地蹙眉听着暗卫的禀报。 待暗卫语毕,宇文雍才悠悠开口道:“将她带过来。” “诺!”暗卫立即跪地抱拳作揖,然后迅速消失在宇文雍的身侧。 宇文雍抬头远望着天空那无边无际的灿烂晚霞,刚毅的面容上一派沉寂,此刻谁也不知,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袁姝跟着暗卫来到宇文雍的身旁时,看见的,就是一身映着红色霞光的宇文雍,静立沉默的孤寂模样。 袁姝的瞳孔剧烈一缩,强忍着内心的深悸,缓缓跪倒在地,匍匐道:“民女拜见陛下。” 宇文雍没有转身看她,甚至连头都没转向她,而是直接出言问道:“谁欲杀朕?” 袁姝听见这话,丝毫未觉意外,而是定了定神,支起上半身,神色肃穆地面朝着宇文雍陈述道:“民女并不十分清楚到底是谁欲谋害陛下。民女只是曾经听闻高劲酒醉之后,失言说了朝中有人欲毒杀陛下您。其余的……民女离得远,他当时说起话来亦是颠三倒四,所以,民女都不知晓了。” 袁姝她这番话当然是瞎编的。 她自然心里明白欲毒害宇文雍的,就是他的生母叱奴氏,及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宇文斌。 可她初来周国,手里头又没有他们俩谋害的铁证,怎么可能张嘴就说是陛下的最亲的亲人欲杀害他呢? 如此,她便只能这般编造了。 宇文雍面无表情地转身看向她,突然闪电般地伸出他那粗砺的大手,紧紧擒住袁姝细腻如膏脂的精巧下巴,迫使她只能仰着头,两眼直视着自己。 他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袁姝的如水黑眸,眼里的杀意和威压毫无保留地射向她。 袁姝面对着积威深重的宇文雍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只能死死咬着唇瓣,倔犟地看着宇文雍深邃的眼睛,勇敢地面对着他的质疑和汹涌杀意。 良久,宇文雍才慢慢松开他那只铁手,上身却轻轻俯下至袁姝的面前。 他的两眼以及紧紧锁住袁姝的眼睛不放,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你很聪明,心思也深沉。但若要在朕面前耍些小手段,却是大错特错了。” 他伸出手来,轻轻拍在袁姝的脑袋上。 “勿要欺骗于朕。”宇文雍摸摸她的发丝,缓缓说道。 袁姝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相信了! “嗯。” 袁姝抬袖抹抹脸颊上的泪水,对着宇文雍微微颔首。 袁姝轻轻应下。 就在此刻,一个内侍模样的人,恭敬地躬身来到宇文雍的面前,匍匐跪拜,说道:“陛下!您的晚膳已准备妥当了!请您移驾至御营帐里用膳罢!” 宇文雍听此,身子轻微一顿,忽然对着还跪在地上的袁姝柔声浅笑道:“爱妃不必多礼,快随朕一同去营帐里用膳罢!” 说着,不顾那内侍张着能塞进一个鸡蛋的大嘴,伸手将袁姝温柔地扶起,然后拥着她的肩膀,带着她大步朝营帐里走去。 袁姝先是被他的一句“爱妃”给怔懵了,随即便机智地反应过来,她试毒人的身份是万不可暴露出去的,否则就会打草惊蛇。 但她如今被心上人这般温情地拥扶着,哪怕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演戏,袁姝的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些许甜蜜出来。 她微微抬首偷瞄向身侧高大威猛的宇文雍,看着他线条轮廓流畅分明的下颚角,下意识地就将自己的身躯往他怀里靠了靠,让自己离他的火热怀抱更贴近一些。 宇文雍的鼻息间突然传来一股少女特有的清甜体香,感觉到袁姝刻意的贴近,顿时喉头一紧,一股燥热便由他的下腹,沿着四肢瞬间侵入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脑袋微晕,浑身发烫。 他赶紧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捏着袁姝柔软肩头的手不由地紧了紧,然后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带着袁姝一路小跑着进了他的金幔营帐里头。 直到宇文雍踏进了营帐里,看见了跪了一地的宫婢们,身子才冷了下去,抿唇松开了袁姝柔若无骨的肩膀,眼睛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扫了地下的宫婢们一眼。 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老嬷嬷不待宇文雍叫起,便主动爬了起来,恭敬而不失体贴亲近地躬身说道:“陛下!晚膳已准备妥帖,请您即刻入座用膳罢!” 袁姝见这老嬷嬷一身绣金的丝帛襦裙,头上也插着好几支金色的钗子,嘴唇微微向上一翘,对着面色微沉的宇文雍娇笑道:“陛下……这老嬷嬷是哪个殿里伺候着的老人啊?看起来……精神很不错呢!” “伊娄氏,她是太后的贴身大女使,是这次行军前太后指定送到朕身边,来照顾朕的起居饮食的。” 宇文雍佯装亲密地搂住袁姝的脖子,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袁姝眼皮子一抖,看向那面色发白的伊娄氏,就笑得更灿烂了。 这个伊娄氏……她上辈子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这一号人物的存在呢? 毕竟,上世宇文雍一死,宇文斌就诛杀了所有的异母兄弟登上了皇位,时间如此之短促,这伊娄氏看着精神头不错,怎么看也不像是活不到宇文斌登基之后的短命样子啊? 难道…… 袁姝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又再次将目光看向那外貌平常的伊娄氏,唇角的笑意越发凛冽。 是你吗?上辈子下毒害死我心爱之人的凶手,就是你吗?